那道身影终于动了。
他缓缓从暗影中走出,高大的身躯带着草原狼王般的压迫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帐内所有人的心跳上。
烛火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和被发辫衬得愈发冷硬的侧脸,正是孟族可汗,索南嘉措。
他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目光径直落在薛兮宁身上,仿佛帐中其他人都是虚设的背景。
“宁安公主,我的营帐可还让你满意?”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让人不敢有丝毫松懈。
薛兮宁缓缓起身,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回道:“可汗的王帐自然是气派非凡,只是不知,这帐中的安稳,是否能与我梁朝故土的安稳相提并论。”
一旁的薛尤俊脸色微变,刚想开口打个圆场,索南嘉措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薛兮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看穿:“哦?看来公主殿下对我孟族铁骑的战绩颇有兴趣。益州城破,确实是场精彩的战役。”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有趣的狩猎。
薛兮宁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的温度降了下去。
她端起桌上的马奶酒,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银杯边缘,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坐立不安的薛尤俊。
“是啊,本宫也很好奇。益州城墙高池深,守将乔腾俊更是我朝名将,素以悍勇闻名,怎会在一夜之间便城门大开?想来,定是可汗用了什么神鬼莫测的妙计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薛尤俊的神经上。
他端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几滴酒液溅在了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索南嘉措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他很满意薛兮宁的“上道”,更享受薛尤俊此刻的窘迫。
他大步走到主位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得意地炫耀道:“神鬼莫测谈不上,只是你们梁朝的官员,骨头太软了而已。攻城?那是蠢人做的事。攻心,才是上策。”
他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薛尤俊,语气中的轻蔑愈发不加掩饰:“就像那益州太守江楠,一开始也是嘴硬得很,说什么要与城池共存亡。可当我的人把他一双儿女的手指送到他面前时,你猜怎么着?”
索南嘉“措拖长了尾音,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他哭得像个孩子,连夜打开了城门,跪在我马前磕头,只求我饶他那两个小崽子一命。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了两个没用的稚童,就卖了满城的百姓和君王的信任。你们梁人的忠诚,真是廉价得可怜。”
话音落下,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薛兮宁端着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紧,银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江楠……她记得此人,一个以清正廉洁闻名的文官。
她原以为他是贪生怕死,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惨烈的真相。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冰冷,从她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她愤怒于索南嘉措的残忍,更愤懑于故国臣子的懦弱与无能!
为何总是这样?
为何每一次,被牺牲的总是百姓,被辜负的总是忠良?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然风暴汇聚。
索南嘉措并未察觉她情绪的剧变,或者说,他看见了,却将之误解为一个亡国公主的无能狂怒。
他向前倾身,距离薛兮宁更近了些,语气也变得暧昧不明:“公主殿下,你看,强者为尊,本就是这世间的至理。你那位皇帝哥哥给不了你的,我能给。只要你愿意,整个孟族,都可以成为你的子民,匍匐在你的脚下。”
他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草原的青草味,喷洒在薛兮宁的脸侧。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试探,也是一种带着征服欲的挑逗。
权力与欲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营帐都笼罩其中。
薛兮宁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滔天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被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她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只是要整理一下微皱的裙摆。
“可汗的美意,兮宁心领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她转身,作势要向帐外走去,似乎不堪这压抑的气氛。
薛尤俊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场要命的对话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就在他紧绷的神经即将松懈的刹那,薛兮宁的脚步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调,再次开口。
“只是在离去之前,本宫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我的好皇叔。”
她的话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帐中轰然炸响!
薛尤俊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只听薛兮宁的声音如淬了冰的利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皇叔,你费尽心机地将我从上京骗来,又一路引着我来到这孟族王庭,究竟是为了什么?益州城破得如此蹊跷,你又为何绝口不提守将乔腾俊将军的下落?”
她猛然回首,目光如电,死死地钉在薛尤俊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上。
“或者我该问得更直接一点——你,把乔腾俊藏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振聋发聩!
薛尤俊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惊恐、慌乱和绝望,在摇曳的烛火下暴露无遗。
帐内的气氛,在这一瞬间从暧昧的拉拢,彻底转为剑拔弩张的审判!
然而,出乎薛兮宁意料的是,索南嘉措甚至没有多看薛尤俊一眼,脸上那玩味的笑容也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肃杀。
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没有给薛尤俊任何辩解的机会,只是对着帐外的亲卫,用孟族语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命令下达的瞬间,两名如铁塔般雄壮的卫兵便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死死地架住了早已魂不附体的薛尤俊,就要将他拖出去。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应,让薛兮宁都为之一愣。
她本以为会是一场激烈的对质,她准备了无数后手来揭穿薛尤俊的谎言。
可索南嘉措……他为什么不问?
他为什么连确认一下真相的兴趣都没有,就直接下令抓人?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乔腾俊的下落,也不在乎薛尤俊是否真的背叛了他。
又或者,这一切,他早已心知肚明?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薛兮宁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
她看着索南嘉措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男人的心思,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毫不犹豫地剪除薛尤俊,究竟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还是为了……掩盖一个更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