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下了三天,李默开着租来的破面包车上了夜哭岭。导航早没了信号,挡风玻璃外的山雾像浸了墨,把柏油路染成深黑,只有车灯劈开两道惨白的光,照见路边歪歪扭扭的木牌——“王家坳 5 公里”。
他是来收账的。欠账的老王躲进这深山老林,电话里只说“过了夜哭岭,到村东头找红漆门”。可车刚拐过一道山弯,突然“哐当”一声巨响,轮胎陷进了泥坑。李默骂着推开车门,冷雨瞬间浇透后背,山风裹着奇怪的声响传来,像女人的哭声,又像孩童的呜咽,断断续续飘在雾里。
“后生,要帮忙不?”
身后突然冒出个老太太,蓝布衫被雨打湿,贴在干瘦的身上,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她手里拄着根槐木拐杖,顶端雕着个面目狰狞的小兽,眼睛在雾里泛着幽绿的光。李默刚要应声,却瞥见她的裤脚——沾着的不是泥,是暗红的、像血痂一样的东西。
“您是王家坳的人?”他攥紧口袋里的折叠刀。
老太太咧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跟我来吧,这岭上的雾,半夜会吃人。”
她领着李默往山里走,拐杖敲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竟和那哭声莫名合拍。雾越来越浓,李默看不清她的脸,只能跟着那抹蓝布衫的影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前方有灯火,是个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昏黄的光,却听不到一点人声,连狗吠都没有。
“村东头,红漆门。”老太太停下脚步,拐杖指向一间矮房。那门果然是红漆刷的,只是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门楣上挂着两串干瘪的艾草,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谢您。”李默刚说完,回头却发现老太太不见了,只有那根槐木拐杖斜插在路边的泥里,顶端的小兽正对着他,眼睛里的绿光更盛了。
他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屋里一股霉味混杂着腥气,呛得他直咳嗽。堂屋里摆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两根白烛,烛火明明灭灭,照见墙上挂着的相框——里面不是老王,是个穿红衣的女人,眉眼弯弯,可嘴角却咧到耳根,笑得诡异。
“你找老王?”
里屋传来女人的声音,柔柔弱弱的。一个穿红袄的女人走出来,长发披肩,皮肤白得像纸,手里端着个黑陶碗。“他在里屋睡呢,你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碗递过来时,李默瞥见她的手腕上缠着红绳,绳上挂着个银锁,锁身刻着“王氏女”三个字。
李默没接碗,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收账的,让他出来。”
女人笑了,笑声像风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收账?他欠你的,早就还了呀。”
话音刚落,八仙桌上的白烛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墙上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李默低头去看,却发现相框里的女人变了——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露出尖利的牙齿。
这时,里屋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撞墙。李默抄起墙角的扁担,猛地推开里屋的门。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炕上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棉被,身形臃肿。
“老王?”他走过去掀开棉被,瞬间浑身冰凉——炕上躺的不是老王,是个稻草人,穿着老王的衣服,肚子里塞满了稻草,稻草间插着几十根银针,每根针上都沾着暗红的血。
“他欠的是命,不是钱。”
红衣女人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淌出两行血泪。“十年前,他在这岭上开车撞了我女儿,跑了。这王家坳的人,都是守灵的。”
李默转身就跑,却发现门不见了,身后的墙壁慢慢合拢,把他困在屋里。白烛的火焰变成了绿色,墙上的相框碎片里,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正盯着他。那哭声越来越近,就在耳边,女人的呜咽、孩童的啼哭,还有老王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像一张网,把他死死裹住。
他拼命挥舞着扁担,却打在空荡荡的空气里。红衣女人一步步走近,红袄上的花纹原来是用血绣的,银锁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你是第三个来收账的,前两个,都变成了稻草人,守着这夜哭岭。”
她的手抚上李默的脸,冰凉刺骨。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慢慢变得僵硬,血液好像被冻住了。窗外的雾涌了进来,裹着那些哭声,钻进他的耳朵、鼻子、嘴巴里。
最后,李默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稻草,身体里插满了银针。红衣女人拿起他的折叠刀,在红漆门上又添了一道红痕,像新溅上的血。
夜哭岭的雾,终究还是把他留下了。
第二天一早,有村民发现了那辆陷在泥坑里的面包车,车里空无一人,只有导航仪还在闪烁,屏幕上反复显示着——“您已到达目的地,王家坳 0 公里”。而村东头的红漆门,门楣上的艾草又多了一串,随风摇晃,像是在召唤下一个迷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