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的第七天，“临时安全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李贤洙的戒断症状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但反复拉锯的平台期。剧烈的、足以让人崩溃的全面发作频率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但强度稍弱的潮汐式冲击——突然的烦躁、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短暂的肌肉僵直或肠胃不适。每一次，金瑞妍都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在”，用她那种近乎冷酷的见证和冷静的引导，帮他稳住，熬过去。
而针对“超忆”的引导训练，也同步进行到了更深的阶段。他们不再满足于通过中性词汇触发泛泛的记忆碎片，开始尝试更精准的“定向检索”——虽然这个词用在此刻李贤洙尚显粗糙的能力上，还为时过早，但意图已然明确。
今天的目标，是骑士社账目。
这个念头来自金瑞妍。在某个李贤洙相对平静的下午，她提出了这个想法：“你说过，你在图书馆电脑上第一次看到那些异常数据时，感觉‘血液都凉了’，而且之后被张在元直接威胁。那份账目，显然触及了某些核心。当时你精神高度紧张，注意力可能完全集中在那些明显可疑的大额数字和供应商名称上。但是，你的大脑……很可能还记录下了别的东西。”
“比如？”李贤洙问，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带有研究性质的对话。
“比如，当时电脑屏幕的光线、你坐的椅子的触感、图书馆那个时段特有的气味、也许隔壁桌有人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任何与‘查看账目’这个事件绑定在一起的感官细节。”金瑞妍分析道，“更重要的是，账目文件本身。它可能不只是数字。它可能有特定的排版格式、字体、页眉页脚、水印、甚至可能是某个特定软件生成的、带有独特默认设置的PDF文件。这些‘无关’的格式细节，可能蕴含着来源信息。”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李贤洙：“我们试试看。不是去回忆那些让你恐惧的数字，而是尝试‘回到’你第一次看到那份文件时的物理环境和文件表象。这可能比直接触碰内容‘安全’一些，但也可能……触及相关的情绪。”
李贤洙明白其中的风险。账目与张在元的威胁、与他被注射毒品的噩梦紧密相连。触碰它，很可能引火烧身。但他也清楚，这是绕不过去的坎。他们需要线索，而这份差点让他丧命的账目，无疑是距离敌人最近的痕迹之一。
他同意了。
此刻，他坐在水泥构筑物相对干燥的一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金瑞妍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笔记本，如同一个严谨的观察员。
“准备好了吗？”她的声音平稳。
“嗯。”
“引导开始：现在是三个月前，下午，图书馆四层，靠窗的座位。你面前的电脑屏幕亮着，崔敏俊发给你的文件刚刚打开。阳光从你左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窗框的影子。感受一下。”金瑞妍的引导尽可能具体而中性。
李贤洙的呼吸变得轻微而绵长。他感到自己正在“下沉”，不是陷入黑暗，而是坠入一个由清晰感官细节构成的、栩栩如生的过去片段。
画面展开，带着图书馆特有的、旧书纸张与灰尘混合的干燥气味，以及中央空调送出的、略带凉意的风。
他“看”到了：电脑屏幕是那种老式的LCD显示器，边缘有些泛黄。屏幕上的PDF文件背景是刺眼的白色，黑色的宋体字密密麻麻。阳光确实从左侧来，在键盘右侧的空位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中有无数微尘飞舞。
他“感觉”到：硬质塑料的椅子坐垫，边缘有些硌人。握着鼠标的右手掌心，有微微的汗湿。左侧脸颊被阳光晒得有些发暖。
这些是环境。金瑞妍等待他适应了几秒，才继续用平稳的声线引导：“现在，将注意力慢慢移向屏幕。不要看数字，看文件的‘样子’。从页面的最顶端开始。”
李贤洙的意识“视线”上移。
页眉：没有常见的学校或社团Logo。只有一行居中的小字：“清潭高中学生社团活动经费收支明细（内部审计用）”。字体是宋体，10.5磅，灰色（#808080）。非常标准，甚至可以说毫无特色。
“继续，页面的边缘，页码，或者任何标记。”金瑞妍的声音像一根丝线，牵引着他。
页面底部：有页码，“第1页/共7页”。同样是灰色小字。但在页码下方，极靠近纸张虚拟边缘的地方，有一行几乎淡得看不见的、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察觉的浅灰色小字：“生成于：KNERC-Server04 | 202X-09-15 14:22:37”。
李贤洙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细节，当时他绝对没有注意到！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些异常的资金流向和供应商名称吸引了。
“KNERC-Server04……”他喃喃地复述出来。
“记录下来。”金瑞妍立刻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继续，还有吗？文件的属性？比如，你用鼠标选中过什么文字吗？右键菜单看过属性吗？”
李贤洙努力维持着那种沉浸状态，回忆当时的操作。他记得自己因为震惊，曾无意识地用鼠标拖动，选中了大段可疑的数字……
画面跳转/叠加：他“看到”自己鼠标拖动的蓝色高亮区域。然后，几乎是习惯性地，他“似乎”右键点击了选中区域（他不敢百分百确定这是真实记忆还是训练导致的想象填补）……一个小小的上下文菜单弹出。菜单选项都是英文的，因为他电脑的系统语言是英文。其中有一条是：“Properties…”（属性）。
然后呢？他点击了吗？记忆在这里有些模糊、跳跃。
他感到有些吃力，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过度集中和记忆回溯带来的精神负荷。
“没关系，如果模糊，就先放过。看看文件内容区域，除了数字，有没有什么格式上的奇怪之处？比如，某些数字的字体、颜色、对齐方式略有不同？”金瑞妍适时调整方向。
李贤洙将注意力重新投向那些让他当初脊背发凉的数字行列。他强迫自己忽略数字代表的意义，只观察它们的“外表”。
起初，一切似乎都是统一的宋体。但当他以近乎像素级的“视觉”扫描时（这种扫描感也是超忆带来的奇特体验之一），几个极其细微的异常浮现出来——
有几处金额数字，它们的字间距似乎比标准宋体要紧密一丁点，尤其是数字“7”和“4”的顶部横笔，与相邻数字的衔接处，显得过于“拥挤”。
另外，在备注栏有几行手打上去的说明文字（比如“国际交流材料采购 - 专项”），其中“专项”两个字的字体灰度，似乎比正文的其他汉字略深一点点，接近纯黑（#000000），而正文是深灰（#333333）。这种差别在正常浏览下根本无法察觉。
还有，所有涉及“元进投资”相关空壳公司的供应商名称，在PDF文件里似乎都是以“文本”形式存在，而不是从源文件表格里直接“复制”过来的规整格式，因为有几个公司名称的末尾，有半个几乎看不见的空格字符。
这些细节琐碎、技术性，且完全无法直接证明什么。但它们像是文件上的“指纹”或“接缝”，暗示着这份看似正式的“内部审计”文件，可能并非一次成型，而是经过修改、拼接或从不同来源粘贴而成。
“字间距……局部字体灰度差异……残留空格……”李贤洙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额头的汗更多了。维持这种高精度、高负荷的“视觉回放”和分析，对他的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消耗。
“可以了，贤洙。慢慢退出来。”金瑞妍及时叫停。
李贤洙如释重负，按照练习过的方法，在脑海中“关闭”屏幕画面，将意识拉回现实。他喘着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大脑却因为刚才的发现而异常活跃，甚至有些刺痛。
金瑞妍迅速整理着记录下的关键词：KNERC-Server04、生成时间、字间距异常、局部灰度差、残留空格、文本拼接痕迹。
“KNERC……”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缩写，“听起来像某个内部系统或服务器的命名规范。清潭高中内部的服务器，命名方式似乎不同。这更像是一个……企业或机构内部网络的服务器代号？”
李贤洙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缓了缓，说道：“而且，那份账目……感觉不‘干净’。那些细微的格式不一致，像是有人用不同的文档片段拼凑出来的。真正的内部审计文件，格式应该很统一。”
“对。”金瑞妍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这是一份‘加工’过的文件。加工者可能很小心，清除了主要内容上的明显漏洞，但这些技术性的、边缘的‘指纹’，在超忆的放大镜下露了出来。”
她看着李贤洙：“你捕捉到的服务器名字和生成时间，是一个潜在的溯源线索。而那些格式异常，虽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它们强烈暗示这份文件有问题。这构成了第一块拼图——账目文件本身是伪造或篡改的产物，且可能来自一个非学校官方的服务器环境。”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但这块拼图，需要更多的碎片来拼合。我们需要知道KNERC是什么，Server04在哪里。我们需要找到文件的原始版本，或者至少找到其他来自同一来源、带有类似‘指纹’的文件。我们还需要弄明白，是谁，为了什么，要这样‘加工’一份高中社团的账目，甚至不惜为此……”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不惜为此，毁掉一个学生。
李贤洙靠在墙上，疲惫感依旧，但一种冰冷的、逐渐清晰的思路正在取代之前的混沌和纯粹的痛苦。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脑海中那个曾经只是带来折磨的、庞杂无序的记忆数据库，开始产出具有指向性的信息。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废墟里，他摸到了一块带有特殊棱角的碎片。
这块碎片本身，无法照亮前路，也无法击倒敌人。
但它确凿无疑地指出：废墟之下，埋藏着东西。
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更多的碎片，将它们拼凑起来，直到还原出阴影之下的完整图景——那张属于张在元，或许也属于他背后更庞大阴影的，罪行图景。
“接下来呢？”他问金瑞妍，声音虽然沙哑，却没了之前的茫然。
“接下来，”金瑞妍合上笔记本，目光投向构筑物外灰暗的天色，“我们需要一个更懂技术的人，来解读‘KNERC-Server04’。需要想办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验证这个服务器的归属，甚至……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从那里‘生成’的东西。”
她的目光转回李贤洙身上：“崔敏俊，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提到这个名字，李贤洙眼神一暗。他知道崔敏俊被迫疏远他，是出于恐惧和家庭的巨大压力。“他父亲的工作……是张在元家搞掉的。他现在不敢和我接触。”
“恐惧需要被衡量，也需要被转化。”金瑞妍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如果他父亲的遭遇，和我们正在拼凑的这张‘图’有关呢？如果揭露真相，是让他家庭摆脱控制、甚至获得补偿的唯一途径呢？有时候，给人一个战斗的理由，比单纯的保护更能驱散恐惧。”
她的话让李贤洙沉默。将崔敏俊重新拉入这个旋涡，风险巨大。但金瑞妍说得对，崔敏俊和他父亲，本身就已经是这张“图”上的受害者。他们或许有权知道，也或许……愿意加入这场反击。
“我会……试着联系他。”李贤洙最终说，语气并不确定，但有了尝试的意愿。
“谨慎些。”金瑞妍叮嘱，“用最安全的方式。同时，我们继续训练。你需要更好地控制你的‘能力’，我们需要从你脑子里，挖出更多像今天这样的碎片。每一片，都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陷阱。”
脑海中的第一张拼图，已经隐约显现轮廓。
它由服务器代码、时间戳和可疑的格式指纹构成。
冰冷，技术化，却散发着浓烈的阴谋气息。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李贤洙知道，在这第一张拼图背后，连接着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黑暗拼图库。他要做的，就是一块一块，将它们从记忆的深海和现实的迷雾中打捞上来，拼凑完整。
直到那张图，清晰地指向所有施害者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