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中没有时间的流逝,但孟秋能感觉到红莲的业火在缓慢燃烧。每一片花瓣的光都在一点点黯淡,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修复……”孟秋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实,“你是指修复她的魂魄?”
无咎——或者说谢九,此刻苏醒的战神——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虚影。青音的脸在红莲的光芒中显得格外透明,像一尊即将碎裂的水晶雕像。
“魂魄碎到这种程度,寻常方法已经无用了。”无咎的声音在虚无中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但业火红莲是天地间最接近本源的造物之一。如果操作得当,可以以红莲为炉,以业火为锤,重新锻造她的魂魄。”
孟秋的瞳孔收缩:“锻造魂魄?那是逆天而行!会引来天道反噬的!”
“天道?”无咎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天道若真有眼,就不会让她走到这一步。”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青音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晨露:“孟秋,你知道她为我付出了什么吗?眼睛,味觉,情丝,甚至作为雨师的神格……她一点一点地献祭,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拆解,就为了换我一线生机。”
“我知道。”孟秋的声音沙哑,“我看着她跳下诛仙台,看着她签下血契,看着她……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那你现在要阻止我吗?”无咎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业火的颜色,“阻止我救她?”
孟秋沉默了。
他看向红莲中心那两个身影——一个是他认识千百年的朋友,一个是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他们都曾是天界的骄傲,都曾为了三界苍生出生入死,却最终被逼到如此境地。
“修复需要什么?”孟秋最终问。
无咎的表情缓和了些。他指向红莲的根部,那些扎入虚无的细丝:“看见那些魂引了吗?它们连接着她散落在天地间的魂魄碎片。修复的第一步,就是把所有碎片找回来。”
“怎么找?”
“靠你。”无咎说,“你是忘川镇守者,掌握着三界魂魄往来的权柄。只有你能追踪到那些碎片的下落。”
孟秋的脸色变了:“你要我动用忘川权柄?那是违反天条的!一旦被发现——”
“那就别被发现。”无咎打断他,“孟秋,我知道你一直谨小慎微,遵守天条,守护着忘川的平衡。但有时候,平衡需要被打破,规则需要被践踏——尤其是当规则本身就不公的时候。”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破碎的玉珏,通体青色,断口处还残留着淡淡的神力波动。
“这是她的本命玉珏。”无咎说,“当年在诛仙台,她跳下去时,玉珏碎裂,大部分碎片随着她的魂魄散落四方。你用它作为媒介,能感应到所有碎片的位置。”
孟秋接过玉珏。入手冰凉,却有一丝熟悉的温暖——那是青音的气息,是雨师甘霖的味道。
“收集碎片只是第一步。”无咎继续说,“第二步,需要用特殊的容器承载碎片。普通的法器承受不住业火的淬炼,必须是……”
他顿了顿,看向孟秋腰间的令牌。
“忘川令。”孟秋明白了。
“对。”无咎点头,“忘川令是用归墟深处的冥铁锻造,能承载魂魄,也能隔绝天道探查。你需要将收集到的碎片暂时封存在令牌里,带回来。”
孟秋握紧了令牌。这枚令牌跟随他上千年,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力量的来源。用它来做这种事,等于彻底背叛天界,背叛他守护了千年的职责。
“第三步呢?”他问。
无咎的目光落在青音身上:“第三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以红莲业火为炉,将碎片重新熔铸。这个过程需要有人在外面护法,抵挡业火外溢和可能的天道反噬。”
“谁来护法?”
“我。”无咎说,“我会用最后的神力维持红莲不灭。但护法的人必须是活人,而且必须拥有足够的修为——你不行,你的力量来自忘川,与业火相冲。”
孟秋皱眉:“那还有谁?”
无咎看向虚无深处,眼神变得深远:“有一个人选。但她愿不愿意来,能不能来,我也不知道。”
“谁?”
“南疆大巫,阿蛮。”
孟秋愣住了:“阿蛮?她虽然通灵,但修为……”
“她师父是南疆最后一位地仙。”无咎说,“临死前将毕生修为传给了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那些力量还在她体内沉睡。如果她能唤醒,足够护法三天三夜。”
“你怎么知道这些?”
无咎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怀中的青音,轻声说:“有些事,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自然就知道了。”
孟秋还想再问,但无咎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金色的光芒从体内渗出,汇入红莲的花瓣。随着光芒的注入,原本有些黯淡的业火重新明亮起来。
“时间不多了。”无咎的声音变得飘忽,“孟秋,去找阿蛮,也去找碎片。三天……我们只有三天。”
话音落下,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金色,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神像,与红莲融为一体。
孟秋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红莲业火,沉睡的魂魄,苏醒的战神,还有自己手中这枚破碎的玉珏。
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还是握紧了玉珏,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虚无上,脚下荡开一圈圈涟漪。魂潭的水面越来越近,黑色的水像镜子,倒映着他决绝的脸。
跳入魂潭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红莲在虚无中静静燃烧,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
“等我回来。”孟秋低声说。
然后,他纵身跃入黑色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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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人间的过程比下来时更艰难。
魂潭中的亡魂似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疯狂地涌上来,想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孟秋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忘川令上,令牌爆发出刺目的黑光,勉强逼退了那些亡魂。
当他终于浮出水面,爬回石窟时,已经精疲力竭。
外面天亮了。阳光从裂缝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孟秋瘫坐在水潭边,大口喘气,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破碎的玉珏。
玉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光,断口处似乎有微弱的脉搏在跳动——那是青音残存的生机,是她不肯彻底消散的证明。
孟秋休息了片刻,挣扎着站起身。他需要尽快找到阿蛮,也需要开始收集碎片。三天时间,听起来很长,但对于要完成如此逆天之事来说,短得可怕。
走出山谷时,他看见谢九——或者说无咎的肉身,还坐在那块岩石旁,闭着眼睛,像在沉睡。但孟秋知道,那具身体里已经没有魂魄了。无咎的神魂现在在红莲里,维持着业火不灭。
他走到肉身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贴在肉身的额头上。符纸燃烧起来,化作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住全身。
“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孟秋低声说,“但至少……别让野狗叼了去。”
做完这些,他辨明方向,朝南疆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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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瘴气依然浓重。
孟秋回到竹楼时,阿蛮正在药圃里浇水。她穿着简单的布衣,赤着双脚,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南疆少女。
但孟秋能感觉到——她体内确实沉睡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像火山下的熔岩,安静,却危险。
“孟秋大人?”阿蛮看见他,放下水瓢,“您怎么回来了?那位谢公子呢?”
“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孟秋没有过多解释,直接拿出破碎的玉珏,“阿蛮,我需要你帮忙。”
阿蛮看着玉珏,瞳孔微微收缩:“这是……青音大人的气息?”
“对。”孟秋点头,“她魂魄碎了,现在只有三天时间。我需要你帮我护法,助我修复她的魂魄。”
阿蛮的脸色白了:“修复魂魄?孟秋大人,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是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我知道。”孟秋说,“但如果不做,她就会彻底消失。阿蛮,你愿意帮我吗?”
阿蛮沉默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饰,那些银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她纷乱的思绪。
许久,她抬起头:“我需要知道全部真相。”
孟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他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从青音燃烧本源救谢九,到魂飞魄散,再到红莲初现,以及修复的计划。
阿蛮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瘴气,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所以,”她最终开口,声音很轻,“谢九公子……其实是战神无咎?”
“对。”
“青音大人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叛天?”
“对。”
阿蛮深吸一口气:“那么,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您确定这么做,是青音大人想要的吗?”阿蛮的眼睛直视孟秋,“也许对她来说,能这样消散,能用自己的命换回所爱之人的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强行将她拉回来,会不会……太自私了?”
孟秋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救青音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但阿蛮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是啊,他们凭什么替青音做决定?凭什么认为她还想回来?
“我不知道。”孟秋最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她还想不想活。但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看着她消失,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无咎——谢九,他想救她。用他自己的命换,他也愿意。至少……至少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阿蛮看着他,看着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忘川镇守者,此刻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恳求。
她想起三年前,青音救她时的样子——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救一个人就像拂去肩上的落叶那么简单。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承受了多少?
“好。”阿蛮最终说,“我帮你。”
孟秋的眼睛亮起来。
“但我有个条件。”阿蛮继续说,“修复过程中,如果青音大人有丝毫抗拒的迹象,我们就必须停下。她的意愿,比任何计划都重要。”
孟秋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阿蛮转身走进竹楼。片刻后,她换上了一身正式的巫女服——深紫色的长裙,绣着南疆古老的图腾,头发编成复杂的发髻,插着银簪和羽毛。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油彩,在眉心画了一朵莲花的图案。
“这是……”孟秋有些惊讶。
“南疆大巫的祭服。”阿蛮说,“既然要逆天而行,就要拿出全部的诚意和力量。”
她从竹柜深处取出一只木盒。木盒很旧了,表面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骨珠——不是普通的兽骨,每一颗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散发着苍凉古朴的气息。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镇魂珠’。”阿蛮将骨珠戴在手腕上,“能暂时稳固魂魄,抵挡部分天道反噬。希望能派上用场。”
孟秋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南疆少女,体内蕴含着怎样坚韧的力量。
“谢谢。”他由衷地说。
阿蛮摇摇头:“开始吧。我们先收集玉珏碎片——您说,用这个能感应到?”
孟秋将破碎的玉珏递给她。阿蛮接过,双手捧在掌心,闭上眼睛。她的嘴唇开始翕动,念诵着古老的语言,手腕上的骨珠开始发出微弱的光。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指向东方:“第一片,在三百里外的河底。”
“第二片,”她转向南方,“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
“第三片,”她看向西方,“在一个凡人孩童的身上——奇怪,为什么会在那里?”
孟秋的脸色变了:“在活人身上?”
“对。”阿蛮蹙眉,“而且不止一片。我感应到至少有五片碎片,散落在不同的凡人身上。它们似乎……被当作了护身符。”
孟秋明白了。青音的玉珏碎片蕴含着雨师的神力,即使破碎了,也能庇佑凡人免受灾厄。那些无意中得到碎片的人,大概真的将它们当成了普通的护身符,日夜佩戴。
“这就麻烦了。”孟秋说,“从凡人身上取走碎片,会打破他们现有的平衡。有些人可能因此生病,甚至死亡。”
阿蛮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怎么办?”
孟秋沉思片刻:“只能等价交换。我们用别的东西换回碎片——可以是真正的护身符,可以是治愈疾病,可以是实现一个合理的愿望。总之,不能强取,也不能让那些人因为失去碎片而遭难。”
阿蛮的眼睛亮起来:“这个我可以做到。南疆巫术里,有很多制作护身符和治愈疾病的方法。”
“那就这么办。”孟秋说,“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那些在凡人身上的碎片,我去找散落在外的。三天后,在这里会合,然后一起去魂潭。”
阿蛮点头,但忽然想起什么:“等等,您说魂潭?那个地方……活人进得去吗?”
“有忘川令在,可以暂时打开通道。”孟秋说,“但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你的肉身会承受不住幽冥的侵蚀。”
“我明白了。”阿蛮深吸一口气,“那……三天后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也看到了恐惧。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青音的魂魄,是无咎的性命,是他们自己的未来,甚至是……天道的容忍底线。
但他们都选择了下注。
因为有些事,即使知道会输,也必须去做。
阿蛮转身,化作一道紫光,消失在瘴气中。
孟秋也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他手中的玉珏碎片微微发烫,像在指引,也像在催促。
时间,开始倒数。
而在魂潭深处的虚无中,红莲业火静静燃烧。
花瓣中心,青音的虚影微微动了动手指。
像在梦中。
像在告别。
又像在……等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