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山谷的路比来时更艰难。
天界的搜捕网已经收紧，每一条出南疆的路径都有天兵把守。孟秋不得不带着谢九绕行更险峻的山道，有时甚至要攀越近乎垂直的崖壁。
谢九的身体恢复得惊人地快。那些被青音重塑的经脉和骨骼，不仅愈合了旧伤，还赋予了他超越凡人的耐力和力量。但他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只是沉默地赶路，偶尔停下来辨别方向时，会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隐隐有一丝暖意，像有什么东西在沉睡。
第三天黄昏，他们终于接近了那座山谷。
但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山谷入口处，原本茂密的林木已经枯萎。不是自然的凋零，而是某种力量强行抽干了生机——树干干裂，树叶碎成粉末，连土地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燃烧过，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这是……”谢九的声音有些哑。
“本源燃烧的痕迹。”孟秋的脸色很难看，“她不仅燃烧了自己，连周围的地脉灵气都被抽干了。这片土地……百年内都恢复不了生机。”
两人走进山谷。
越往里走，枯萎的范围越大。到山谷中央时，已经看不到任何活物——没有草，没有虫，连风都静止了。只有那块平坦的岩石还立在那里，石面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灰，像骨灰。
谢九走到岩石前，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灰。灰很细，很轻，触感冰凉。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连尘土味都没有，就像最纯粹的虚无。
“她就在这里……”谢九喃喃，“最后就在这里……”
孟秋没有说话。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丝残存的魂魄气息，但什么都没有。青音确实消失了，彻底地，不留痕迹地。
就像她从未来过这世间。
谢九在岩石旁坐下。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没有哭声，没有抽泣，只是那样安静地颤抖着，像一株在寒风中凋零的树。
孟秋别开视线。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忘川渡口，青音也是这样——安静地坐着，望着流淌的忘川水，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碎掉。
那时候他问：“后悔吗？”
青音摇头：“不后悔。只是有点……累。”
“累就休息。”
“不能休息。”她轻声说，“还有人在等我。”
那个人是谁，她没说。但孟秋猜到了——是那个被钉在诛仙台上的战神，是那个她宁愿叛天也要救的人。
而现在，她等的人来了。
却再也等不到她了。
天色暗下来。没有星星，月亮被乌云遮蔽，山谷陷入浓稠的黑暗。谢九依然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孟秋在附近捡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火光勉强驱散黑暗，也照亮了谢九苍白的脸。他的眼睛红肿，但已经没有了眼泪——或许已经流干了。
“吃点东西。”孟秋递过去一块干粮。
谢九摇头。
“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找她？”孟秋硬塞到他手里，“你说要上天入地找她，那就得活着。”
谢九看着手里的干粮，许久，才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他咀嚼得很慢，很用力，像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干粮很硬，很干，没有任何味道。
就像他的人生，从此刻开始。
吃到一半，谢九忽然停住。他看向火焰，眼睛微微眯起——不是在看火，是在看火焰深处，某个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怎么了？”孟秋问。
谢九没有回答。他放下干粮，起身走向火焰，伸出手，悬停在火苗上方。他的手指在微微发烫——不是火焰的温度，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
“这里……”他低声说，“有东西。”
孟秋也走过去，凝神感应。起初什么都没有，但渐渐地，他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几乎要消散的波动。
不是灵气，不是魂魄，是……某种执念。
像一根细到极致的丝线，从火焰深处延伸出来，飘向某个方向。
“这是……”孟秋的呼吸急促起来，“魂引？！”
魂引是极强大的魂魄在消散前留下的最后印记，是执念的具象化。它没有意识，没有记忆，只会本能地指向魂魄最深的牵挂。
青音留下了魂引。
在彻底消散前，她用最后一点力量，留下了指向某处的线索。
“跟着它！”孟秋的声音激动得发颤，“魂引会带我们找到她的残魂——哪怕只剩一点碎片，也还有希望！”
谢九的眼睛亮起来。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毫不犹豫地踏出第一步，跟着那根看不见的丝线，走向山谷深处。
魂引飘向山谷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道裂缝，深不见底，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裂缝很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这是……”孟秋脸色变了，“幽冥裂缝！”
“什么？”
“连接人间和幽冥的缝隙。”孟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惧，“通常只在极阴之地才会出现，而且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进去的人，九死一生。”
谢九看着那道裂缝。魂引的丝线就飘入其中，消失在黑暗里。
“她在里面。”他说。
“也可能是陷阱。”孟秋拉住他，“天界知道你在找她，可能故意设下圈套——”
“那就踏过去。”谢九挣脱他的手，侧身挤入裂缝，“她等我太久了，不能再让她等。”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孟秋站在裂缝前，犹豫了一瞬。幽冥裂缝的危险他比谁都清楚——作为忘川镇守者，他见过太多误入裂缝再也回不来的魂魄。
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岩石，想起青音最后透明的身影，想起她说的“帮我送他离开”。
“真是……欠你们的。”
孟秋苦笑一声，也跟着挤了进去。
裂缝内部比想象中更窄。两侧的岩壁湿滑冰冷，散发着腐烂的气味。空间压抑得让人窒息，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岩壁间回荡。
魂引的丝线在前方飘荡，发出微弱的荧光，像黑暗中的萤火虫。
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前方忽然开阔起来。裂缝尽头，是一个天然的石窟。石窟中央，有一片小小的水潭——水是黑色的，浓稠得像墨汁，水面平静无波，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魂引的丝线飘到水潭边，停住了。
然后，缓缓沉入水中。
谢九想都没想就要跟着跳下去，被孟秋死死拉住。
“你疯了！”孟秋吼道，“这是‘魂潭’！活人跳进去，魂魄会被立刻吸走，肉身化作潭底的淤泥！”
“她在下面。”谢九说，眼睛盯着魂引消失的地方。
“那又如何？你下去也是死！”
“那就死在一起。”
谢九挣脱孟秋的手，纵身跃入潭中。
黑色的水瞬间吞没了他。没有水花，没有声响，像一滴墨滴入更深的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秋站在潭边，看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整个人僵住了。
许久，他颓然跪倒。
“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他捂住脸，肩膀颤抖。但很快，他重新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愤怒，是不甘，是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
“好。”他低声说，“既然你们都要疯，那我陪你们疯到底。”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那是忘川镇守者的信物，通体漆黑，正面刻着“渡”字，背面刻着“忘”。
他将令牌按在心口，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随着咒文的进行，令牌开始发光，黑色的光，深得像要把周围所有的光都吸进去。
然后，他也跳入了魂潭。
黑色的水包裹全身的瞬间，孟秋感觉到极致的寒冷——不是肉体的冷，是灵魂被冻结的冷。无数双手从水底伸上来，抓住他的四肢，想把他拖向更深的地方。
那是溺死在魂潭中的亡魂，永远无法超生，只能拉着每一个新来者陪葬。
孟秋握紧令牌，黑光大盛，逼退了那些手。他继续下沉，下沉，像一块石头坠向无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到实地。
孟秋睁开眼睛——如果在这个只有意识存在的地方，“睁开眼睛”还有意义的话。
他站在一片虚无中。上下左右都是无垠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只有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
他朝那点光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朵花。
一朵红色的莲花，开在虚无之中。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红得像血，像火，像燃烧的生命。莲花中心，有一团柔和的光，光里蜷缩着两个身影。
谢九，和……青音。
不，不是完整的青音。只是一个淡淡的虚影，透明得像清晨的雾，随时可能散去。她闭着眼睛，像在沉睡。谢九抱着她，也闭着眼睛，但眉头紧蹙，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莲花的光笼罩着他们，维持着那最后一点存在。
孟秋走到莲花边，伸手想触碰，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他仔细看去，发现莲花的花瓣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那是忘川的符文，是幽冥的法则，是生死界限最本质的体现。
这朵红莲，不是自然生长。
是有人用滔天的执念，硬生生在虚无中种出来的。
是谢九的执念？还是青音的？
又或者……是他们共同的？
孟秋抬头看向莲花的根部。那里，有无数根细丝延伸出去，扎入虚无深处——那是魂引，是执念，是记忆，是所有构成“青音”和“谢九”的存在，被强行凝聚在这里，开出了这朵不该存在的花。
业火红莲。
孟秋终于明白了。
这是传说中的存在——唯有至死不渝的执念，混合着牺牲与守护的愿力，才能在生死边缘绽放的奇迹之花。
它能短暂地凝聚消散的魂魄，能逆转局部的时空，能……
能给出一个选择。
红莲的光芒忽然增强。
莲花中心，谢九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金色的——不是凡人的眼睛，是某种更古老、更威严的存在。他看着孟秋，开口说话，声音在虚无中回荡，带着回音：
“孟秋，你来了。”
孟秋愣住了。这个声音，这个语气……
“无咎？”他颤声问。
谢九——或者说无咎——低头看向怀中的青音，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想起来了。”他说，“所有的事。诛仙台，血契，忘川，还有……她为我做的一切。”
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睛望向虚无深处：“但我醒得太晚了。她的魂魄已经散了大半，只剩这一点执念，被我强行留在红莲里。可红莲也撑不了多久——业火燃尽之时，就是她彻底消失之日。”
“还有多久？”孟秋问。
“三天。”无咎说，“三天后，红莲凋谢，她会魂飞魄散，我也会……变回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谢九。”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孟秋听出了深处的绝望。
“有办法吗？”孟秋问，“任何办法？”
无咎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有一个。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
无咎看向孟秋，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红莲的火光：
“需要有人自愿跳入红莲业火，以魂为柴，以魄为油，将燃烧的时间延长到足够她凝聚魂魄。但这样做的人……会代替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孟秋的呼吸停止了。
虚无中，红莲静静燃烧。
火光映着三个人的脸——一个沉睡，一个清醒，一个抉择。
而在红莲看不见的根部，那些扎入虚无的细丝，正在悄然蔓延。
伸向过去。
伸向未来。
伸向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
寻找着……那一线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