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瘴气比传说中更浓。
孟秋背着谢九在密林中穿行，每一步都踏在及膝的腐叶上。瘴气如实质的帷幕，遮蔽天光，扭曲视线，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甜腥味。这是三界最边缘的蛮荒之地，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天道法则在此处也薄弱如纸——正因如此，才能暂时隔绝天界的追踪。
谢九在昏迷中发出细微的呻吟。
孟秋停下脚步，将他靠在一棵古树旁，探了探他的脉搏。平稳有力，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甚至连疤痕都没留下——青音用本源之力为他重塑了肉身，这具身体现在比寻常凡人更坚韧，更接近……
更接近神躯。
孟秋的手顿了顿。他看向谢九沉睡的脸，那张脸平凡而陌生，但眉宇间偶尔会流露出某种熟悉的气息。尤其是昏迷时蹙眉的样子，像极了……
“无咎。”孟秋低声念出那个尘封的名字。
谢九没有反应。
孟秋从腰间取下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谢九的喉结滚动，眼睛却依然紧闭。他的睫毛很长，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究竟是谁？”孟秋喃喃自语，“是巧合……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
有些事，想得太深会触犯禁忌。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惹上更多麻烦。
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孟秋瞬间警觉，短刃滑入掌心。但来者的气息很熟悉——潮湿的，带着水汽和淡淡花香。
“孟秋大人。”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从瘴气中走出一个女子。她穿着南疆特有的蜡染衣裙，赤着双脚，脚踝上系着一串银铃。她的头发乌黑，编成无数细辫，辫梢坠着小小的贝壳。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猫一样发亮。
“阿蛮。”孟秋松了口气，“你来得比我预想的快。”
阿蛮走到谢九身边，蹲下身，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皮肤时，谢九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在做梦。”阿蛮说，声音依然轻柔，“很深的梦，梦里……有血，有雨，还有一个女人。”
孟秋的瞳孔收缩：“你能看见？”
“一点点。”阿蛮收回手，“我是南疆最后的大巫，通灵是基本的能力。不过这个人的梦很奇怪——被一层很厚的雾包裹着，我只能看见片段。”
她站起身，看向孟秋：“青音大人呢？”
孟秋沉默了很久。
瘴气在林间流动，像无声的潮水。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悠长而凄厉。
“她……”孟秋开口，声音沙哑，“她留在了山谷。”
阿蛮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银饰，那些银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某种哀鸣。
“所以传闻是真的。”阿蛮低声说，“她为了这个男人，燃烧了本源。”
“不只是本源。”孟秋说，“还有……魂灯里的那缕残魂。”
阿蛮倒吸一口凉气。
作为南疆大巫，她比谁都清楚魂灯的意义——那不是普通的法器，是承载着执念、记忆、甚至是部分神魂的容器。青音将残魂的力量导入谢九体内，等于用另一个人的魂魄碎片，强行续接了这个凡人的生命。
这是在挑战生死轮回的底线。
“她疯了吗？”阿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这样做……她自己会魂飞魄散的！”
“她知道。”孟秋闭上眼睛，“但她还是做了。”
两人沉默地站在瘴气中。谢九在昏迷中不安地动了动，嘴唇微张，无声地念着什么。孟秋俯身去听，只听见破碎的音节：“青……别走……”
“他叫青音的名字。”阿蛮说。
孟秋没有回答。他重新背起谢九，对阿蛮说：“带路吧。这里不安全，天兵随时可能追来——虽然瘴气能干扰搜魂术，但他们迟早会找到办法。”
阿蛮点点头，转身走向密林深处。她的脚步轻盈，赤足踏在腐叶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孟秋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过的路上，瘴气会自发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勉强能看清的小径。
这是大巫的能力——与这片土地共鸣，驾驭自然之力。
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瘴气在这里变得稀薄，能看见一座竹楼依水而建。竹楼很旧了，有些地方的竹子已经发黑，但整体结构依然稳固。楼前有一片药圃，种着南疆特有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住处。”阿蛮推开竹门，“她三年前去世后，这里就空着了。你们可以暂时住下。”
孟秋将谢九放在竹榻上。阿蛮点燃了屋内的油灯，昏黄的光驱散了阴影，也照亮了谢九苍白的面容。
“他什么时候能醒？”孟秋问。
阿蛮再次检查了谢九的状态，眉头微蹙：“身体已经无碍，甚至比之前更健康。但神魂……很混乱。他的记忆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乱了，像是在抗拒醒来。”
“抗拒？”
“嗯。”阿蛮的手指在谢九太阳穴上方虚画了几个符文，“他的潜意识在害怕。害怕想起什么，或者……害怕面对什么。”
孟秋想起青音最后的话：别告诉他真相。别让他……记得我。
“你能帮他稳定神魂吗？”孟秋问。
“可以试试。”阿蛮说，“但需要一些时间，也需要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阿蛮看向孟秋，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深不可测：“孟秋大人，您应该知道，南疆的巫术从来不是免费的。尤其是涉及神魂的术法，每一次施展都会消耗施术者的寿命。”
孟秋沉默了。
“但我愿意。”阿蛮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种少女般的狡黠，“因为青音大人救过我的命。三年前，我师父去世时，我被仇家追杀，是青音大人路过救了我。她说她只是在找一个人，顺手而已。但对我来说，那是救命之恩。”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浓郁的瘴气：“所以现在，轮到我还债了。”
孟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青音也是这样——总是轻描淡写地说“顺手而已”，却不知道那些“顺手”的善举，在别人心里种下了怎样的种子。
“谢谢。”孟秋说。
阿蛮摇摇头，开始准备施术所需的物品。她从竹柜里取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晒干的蛇蜕，某种鸟类的头骨，颜色诡异的花瓣，还有一罐粘稠的、泛着荧光的液体。
“这是‘引魂香’。”阿蛮点燃了那罐液体，一股奇异的甜香弥漫开来，“能引导他梳理混乱的记忆。但最终能想起多少，能接受多少，要看他自己。”
香气缭绕中，谢九的呼吸逐渐平稳。
阿蛮开始吟唱。她的声音不再轻柔，而是一种低沉、古老、带着回音的调子。那是南疆的古语，孟秋听不懂歌词，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像大地深处的心跳，像远古河流的奔涌。
谢九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的意识正在下沉，沉入记忆的深海。那里有光，有影，有破碎的画面和断续的声音……
一个雨夜。他站在营帐外，看着远处山巅上的身影。那人撑着伞，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鹤。
“将军，雨大了，回帐吧。”副将在身后说。
他没有动。
山巅上的人转过身，隔着雨幕，与他对视。太远了，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那个人在笑。
然后，伞从那人手中滑落。
人从山巅坠落。
他冲过去，但太迟了。只接住一把伞，伞柄上还残留着温度。
雨停了。
天亮了。
手里只剩下一把空伞。
谢九猛地睁开眼睛。
竹楼，油灯，陌生的女子，还有……孟秋。
记忆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空荡荡的沙滩。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着四周：“这里……是哪里？”
“南疆。”孟秋说，“你受伤了，我们带你来这里养伤。”
谢九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衣服上有破洞，有干涸的血迹，但皮肤完好无损，连一道疤都没有。他摸了摸，触感平滑，仿佛那致命的一击从未发生。
“青音呢？”他忽然问。
孟秋和阿蛮同时沉默了。
谢九的心沉下去。他想起最后的记忆：长矛刺来，他挡在青音身前，剧痛，然后……然后是什么？黑暗，歌声，温暖的光，还有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谢九的声音开始发抖，“她在哪？”
孟秋别开视线：“她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谢九盯着孟秋，盯着他躲闪的眼神，盯着他紧握的拳头，盯着他脸上那种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平静。
“你撒谎。”谢九说。
孟秋没有反驳。
竹楼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的瘴气翻涌，像有生命般撞击着竹墙。阿蛮悄悄退到角落，给两人留出空间。
“告诉我真相。”谢九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刃，“她到底怎么了？”
孟秋深吸一口气，终于看向谢九。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没睡，又像是哭过。
“她救了你。”孟秋说，“用她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谢九的呼吸停止了。
“那一矛刺穿了你的心脉，你本该当场死亡。”孟秋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但她燃烧了雨师的本源，调动了魂灯里最后的力量，强行逆转了你的生死。代价是……她的魂魄开始消散。”
“消散……”谢九喃喃。
“我背着你离开时，她已经透明得像影子。”孟秋闭上眼睛，“现在……现在大概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
谢九坐在竹榻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望着虚空，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照亮他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许久，他开口：“带我去找她。”
“什么？”
“带我去那个山谷。”谢九说，声音依然很轻，但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她真的……我也要把她带回来。”
孟秋苦笑：“你带不回来的。魂飞魄散的人，连轮回都入不了，只会化作天地间的灵气，彻底消失。”
“那就去找。”谢九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只要还有一点痕迹，我就要找到她。”
他看向孟秋：“你不是她的朋友吗？你愿意就这样放弃？”
孟秋愣住了。
他看见谢九的眼睛——那双总是藏着迷雾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那里没有迷茫，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就像当年那个人。
就像无咎。
“你会死的。”孟秋说，“天兵还在搜捕你，你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那就死。”谢九说，“反正这条命是她给的，还给她，正好。”
他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孟秋忽然明白，为什么青音愿意为这个人付出一切。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固执得可恨，又纯粹得可爱。
“好。”孟秋最终说，“我带你去。”
“孟秋大人！”阿蛮忍不住出声，“太危险了！你们——”
“阿蛮。”孟秋打断她，“谢谢你救了他。但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他走到窗边，看向北方——那里是山谷的方向，也是青音消失的地方。瘴气之外，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但有些故事，永远停留在昨天。
“准备一下。”孟秋对谢九说，“天亮就出发。”
谢九点头，开始检查自己的剑。剑身完好，只是剑柄上那个“执”字，在灯光下似乎比往常更清晰了些。
他抚摸着那个字，忽然想起青音的手指——她看不见，却总爱用手指去描摹这个字的笔画。一遍又一遍，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
“青音，”他在心里说，“等我。”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瘴气。
像一把剑，劈开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