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在夜色中飘荡,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某种超越生死的力量。
孟秋挣扎着坐起来,看见青音跪在谢九身边,双手按在他胸口,唇间不断溢出古老的音节。那些音节不是人间的语言,甚至不是天界的仙语——那是忘川深处,亡魂低语时才会用到的古老咒文。
她在唤魂。
用雨师的本源之力,用叛神所剩无几的神格,用某种连孟秋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强行留住一个正在消散的凡人魂魄。
“青音!”孟秋嘶声喊道,“停下!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青音没有听见。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谢九身上,集中在那缕正在脱离肉身的魂魄上。她能感觉到它——轻飘飘的,像羽毛,像烟,正一点一点从伤口处逸散。
她的歌声更急了。
山谷中的风开始旋转,以她和谢九为中心,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气旋。枯叶、碎石、断枝被卷起,在空中狂舞。月光被扭曲,投下怪诞的影。
孟秋感觉到地面在震动。不,不是地面——是更深的地方,是忘川,是幽冥,是生死界限的彼端。
她在强行打开幽冥之路。
“你疯了……”孟秋喃喃,挣扎着想爬过去阻止,但背上的伤口让他动弹不得。
青音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眼眶周围开始渗出细细的血丝。按在谢九胸口的手掌下,有青色的光在流动——那是她的本源,是她作为雨师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力量。
她在用自己的生机,填补谢九流失的生命。
谢九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伤口还在渗血,但速度慢了一些——青光的包裹下,破损的血管和脏器正在以一种缓慢到残忍的速度愈合。
但这还不够。
凡人的身体太脆弱了。那一矛刺穿了肺叶,伤及心脉,即使止住血,内里的损伤也足以致命。
除非……
青音的手颤抖着探入怀中,取出魂灯。
灯焰在她的掌心跳跃,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焰心的那抹红此刻鲜艳得像血,像活物般脉动着。
孟秋的瞳孔骤缩:“不!青音!你不能——”
“我能。”青音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本就是……为他准备的。”
她低下头,嘴唇贴在灯焰上。
不是亲吻,是献祭。
淡青色的光从她体内涌出,汇入灯焰。灯焰瞬间暴涨,从豆大的火苗蹿成拳头大小的光团。光团中心,那抹红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道细细的红线,从灯焰中抽出,顺着青音的引导,流向谢九胸前的伤口。
红线触碰到血液的瞬间,发出“嗤”的轻响。
谢九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孟秋看见,谢九胸口那致命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是简单的皮肉愈合,是更深层的——断裂的骨骼重组,破碎的内脏再生,连流失的血液都在回溯。
这不是凡间的医术。
这是逆天改命。
是用另一缕魂魄的力量,强行重塑一个将死之人的肉身。
青音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不是比喻,是真的透明——月光能穿透她的手掌,看见底下泥土的颜色。她的发丝从发根开始褪色,从青黑变成灰白,最后变成雪一样的白。
她在燃烧自己。
用雨师的神格,用叛神的魂魄,用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去换谢九一线生机。
“够了!”孟秋终于挣脱了伤口的束缚,扑过去想拉开青音。
但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不是幻影,是他的手真的穿过去了——青音的身体正在虚化,正在从实体转化为某种更接近灵体的状态。
“青音!”孟秋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恐惧,“停下来!你会魂飞魄散的!”
青音抬起头。
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但眼眶里的血丝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空茫。她的脸依然清秀,但那种美已经脱离了人间的范畴,更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
“孟秋,”她开口,声音空灵,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帮我……送他离开。”
“什么?”
“送他去南疆。”青音说,目光“看”向怀中的谢九——他胸口的伤已经愈合,呼吸变得平稳,只是还没有醒来,“那里……安全。”
“那你呢?!”
青音笑了。那笑容很淡,很轻,像随时会散去的晨雾:“我留在这里。”
“你疯了!天兵很快就会带援军回来!你会——”
“我知道。”青音打断他,低头看着魂灯。
灯焰已经黯淡下去,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光。焰心的那抹红也淡了,几乎看不见。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但至少……他还能活。”
孟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青音——这个认识了千百年的朋友,这个总是固执得让人心疼的傻子——忽然明白,有些决定一旦做出,就再也无法挽回。
就像当年她跳下诛仙台。
就像现在她选择留下。
“值得吗?”孟秋最终问,声音沙哑,“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
青音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谢九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到嘴唇,到下颌——像在描绘,像在铭记。
“孟秋,”她轻声说,“你知道吗?失去味觉后,我尝不到任何东西。甜的,苦的,咸的,辣的……对我来说都只是一团混沌。”
她的手停在谢九唇边。
“但是,”她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耳语,“我依然记得……眼泪是咸的,血是腥的,而他煮的姜茶……应该是暖的。”
孟秋闭上眼睛。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角滑落。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在忘川镇守的第一千年,或许是在得知青音跳下诛仙台的那一天。
“好。”他最终说,“我送他走。”
青音点点头,将谢九轻轻推到孟秋怀里。她的动作很小心,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谢九依然昏迷着,但脸色已经恢复了些许红润。他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像是睡着了,而不是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
孟秋背起谢九,转头看向青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音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那他呢?”孟秋看向谢九,“等他醒来,我要怎么跟他说?”
青音沉默了很久。
山谷里的风停了。气旋消散,枯叶和碎石簌簌落下。月光重新变得清澈,照在她透明的身体上,像照着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就说……”青音最终开口,声音飘忽,“就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说我不回来了。说……让他好好活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他真相。别让他……记得我。”
孟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确定?”
“我确定。”青音说,“有些债,一个人背就够了。”
她转过身,面向山谷的入口。那里,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一夜过去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但对她来说,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走吧。”她说,“趁我……还能撑一会儿。”
孟秋最后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模样刻进记忆——白发,透明的身体,挺直的脊背,还有那双永远望向虚空的眼睛。
然后,他背着谢九,头也不回地冲进密林。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晨雾中。
青音站在原地,听着那些声音消失。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魂灯。
灯焰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灯焰颤了颤,像在告别。
“对不起,”她轻声说,“没能……带你回家。”
魂灯里,那缕残魂发出一阵微弱的波动——不是痛苦,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温柔的抚慰,像在说“没关系”。
青音笑了。
她抱着魂灯,慢慢走到山谷中央,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晨光从山脊后透出来,照在她身上,穿透她透明的身体,在岩石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抬起手,对着晨光的方向。
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然后,她开始唱歌。
不是唤魂的歌,不是挽歌,是一首很老的童谣——关于雨,关于风,关于春天来时,草木发芽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唱着唱着,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失。不是力量,不是生机,是更重要的东西——记忆,情感,那些构成“青音”这个存在的一切。
她在消散。
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作光点,升向天空。像清晨的露水蒸发,像冬日的雪融化,像一切美好而短暂的事物,终将归于虚无。
但她没有停。
她继续唱着,直到喉咙发不出声音,直到嘴唇无法翕动,直到最后一点意识也模糊。
在彻底消散前,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不是用眼睛——她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了。
是用心。
她看见一个身影,从晨光中走来。穿着玄甲,戴着银面,手里握着一把剑,剑柄上刻着一个字。
那个身影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摘下面具。
面具下的脸,和谢九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那张脸更沧桑,更坚毅,眼睛里藏着更深的痛苦和更沉的温柔。
他伸出手,想碰触她的脸,手却穿了过去。
他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又看看她透明的手身,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青音听不见,但看懂了唇形。
他说:“等我。”
然后他站起身,转身,走向晨光深处。他的背影越来越淡,最后和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青音笑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抱紧了怀中的魂灯。
灯焰在她怀中跳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山谷里,晨光正好。
风过林梢,带来远处鸟鸣。
岩石上,空无一人。
只有几点残留的光尘,在晨风中打了个旋,飘向天空,像一场逆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