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山路泥泞难行,却给了逃亡者最好的掩护。
青音走在中间,左手握着谢九递来的竹杖,右手被孟秋虚扶着。三人沿着药王谷南麓的小径穿行,脚步在湿滑的石阶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刷。
“往左,”孟秋低声道,手掌在青音肘部轻轻一带,“前面有断崖,走右边那条小路。”
青音顺从地转向。她的竹杖在泥地上探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谨慎的密语。谢九走在最后,每隔一段距离就停下,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
山林寂静得反常。
连鸟鸣都没有。
“停下。”谢九忽然开口。
三人同时顿住脚步。青音的竹杖停在半空,孟秋的手按上腰间——那里藏着一柄短刃,刃身刻满忘川的符文。
谢九缓步走到前方,蹲下身,手指拂过一丛被压弯的蕨草。叶片断裂处渗出新鲜的汁液,断口整齐——不是野兽踏过,是利器划过。
“半个时辰前。”他低声说,“至少五人,往东南方向去了。”
孟秋的脸色沉下来:“东南是出谷的主路。他们在分头搜。”
青音的手紧了紧竹杖:“能绕开吗?”
“能,但要多走一天山路。”孟秋看向她,“你的身体……”
“我撑得住。”青音说,语气平静,但谢九看见她额角的薄汗。
从药庐出发已三个时辰,她一次都没说要休息。但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脚步也越来越慢——不是疲惫,是某种刻意的隐忍,仿佛怕发出任何声响都会引来追兵。
“前面有处石洞,”谢九说,“先歇脚。”
“不行——”孟秋刚开口,就被谢九打断。
“追兵已经过去,他们不会立刻折返。而且,”谢九看向青音,“她需要休息。”
青音想反驳,但腿上传来的虚软让她闭上了嘴。她确实快到极限了——失去视力后,行走变得异常耗费心神,每一步都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感知地面、障碍、方向。
石洞藏在瀑布后方,水帘隔绝了大部分声响。洞内干燥,有前人留下的柴堆和石灶。孟秋在洞口布下障眼法阵,谢九则用枯叶掩盖了来路的痕迹。
青音坐在石灶旁,双手捧着孟秋递来的水囊。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喝点水。”孟秋说,声音难得地温和。
青音点头,小口啜饮。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时带来一阵刺痛——她的身体比她想象的更疲惫。
谢九在洞口警戒,目光扫过外面的山林。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将天地织成一张灰白的网。他看见远处山脊上,有几道模糊的影子掠过。
天兵。
而且不是普通的巡逻队——那些影子移动的速度太快,几乎是贴着树梢飞行。这是精锐斥候,专为搜捕要犯而训练。
“他们加派了人手。”谢九回到洞内,声音压得很低。
孟秋正在检查青音的脚踝——那里被石块划了一道口子,不深,但血渗出来染红了鞋袜。他取出药粉撒上去,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青音咬着下唇,没出声。
“疼就说。”孟秋说。
青音摇头:“不疼。”
谢九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模糊了——也有一个人,受伤时总说“不疼”。那个人是他的将军,是玄渊军的主帅,是……
头忽然剧痛起来。
谢九扶住石壁,额上冒出冷汗。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血色的天空,折断的旌旗,一个人背对他走向深渊的背影……
“谢九?”青音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谢九睁开眼,对上她空洞却写满担忧的眼睛。他摇摇头:“没事,旧伤。”
孟秋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青音试着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谢九和孟秋同时伸手去扶,两人的手在空中相触,又同时收回。
青音自己站稳了,竹杖点地:“我没事。继续走吧,这里不安全。”
“再等一刻钟。”谢九说,“让药效起作用。”
青音还想坚持,但腿上的虚软让她无法反驳。她重新坐下,双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很小,很脆弱——完全不像那个在药庐里冷静辨药的医女,更不像孟秋口中那个敢与天争的叛神。
洞内只剩下雨声和水瀑的轰鸣。
孟秋忽然开口:“青音,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青音抬起头。
“当年在诛仙台,”孟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你跳下去之前……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后悔过?”
洞内的空气凝滞了。
谢九看见青音的手指收紧,指节发白。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有。”
孟秋的眼睛亮了亮。
“我后悔的是,”青音继续说,“没有早点这么做。如果早一点……或许能少死一些人,少流一些血。”
孟秋眼中的光熄灭了。他苦笑着摇头:“你还是这样。”
“我一直这样。”青音说,“孟秋,你知道的。”
“我知道。”孟秋叹了口气,“所以我来了。即使知道劝不动你,即使知道可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但我还是来了。”
青音沉默片刻,轻声说:“谢谢。”
“不用谢我。”孟秋看向洞外的雨幕,“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朋友。
这个词在洞内回响,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重量。谢九看着两人,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着太多他不知道的过去——那些共同的记忆,共同的伤痛,共同的坚持。
而他,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游侠。
一个连自己过去都记不清的陌生人。
“该走了。”谢九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硬。
青音和孟秋同时看向他。谢九已经走到洞口,掀开水帘一角观察外面:“雨小了,追兵可能会折返。趁现在走。”
孟秋点头,扶起青音。这次青音没有拒绝——她的体力确实到了极限。
三人重新踏入雨幕。
山路比之前更陡,有些路段几乎要手脚并用。青音的竹杖已经不管用,谢九走在前面探路,孟秋在后面护着她,遇到陡坡就直接将她背过去。
青音伏在孟秋背上时,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的手虚虚搭在孟秋肩上,尽量不贴近。谢九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紧闭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
她在忍耐。
不只是身体的疲惫,还有别的——某种更深的东西。
翻过一道山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开,露出一角苍白的月亮。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前方山谷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更深的密林。
“穿过那片林子,就是南疆地界了。”孟秋放下青音,喘着气说。
青音站稳,面向山谷的方向。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空洞的眼睛映着月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还有多远?”她问。
“按现在的速度,天亮前能到。”
青音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顿住了。
她的头微微侧向左边,像在倾听什么。竹杖从她手中滑落,掉在泥地上。
“青音?”孟秋唤她。
青音没有反应。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声音。
“来了……”她喃喃,“他们来了……”
谢九和孟秋同时警觉。
起初什么都没有。夜色沉寂,山林静谧。但渐渐地,谢九感觉到空气在震动——不是风,是某种更低频的、压迫性的震动。
像巨兽的脚步声。
像战鼓。
“躲起来!”孟秋低吼,拉着青音往旁边的石缝里藏。
但已经晚了。
夜空中忽然亮起数十道金光,像流星般从四面八方坠下,精准地落在他们周围的山脊上。金光散去,露出一个个身披金甲的身影——天兵,足足三十人,呈环形将他们包围。
为首的将领踏前一步,手中长戟指向青音:“叛神青音,奉天帝之命,捉拿归案。”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夜鸟。
青音从孟秋身后走出,站在月光下。她的头发散乱,衣衫沾满泥污,但背脊挺得笔直。
“我与天界的契约尚未到期,”她的声音清晰而冷,“昊垣无权捉我。”
将领冷笑:“契约?你以为那纸血契能护你到几时?天帝陛下说了,只要你交出魂灯,可留你全尸。”
青音的手抚上怀中——那里藏着魂灯,隔着布料,灯焰的温度温暖着她的掌心。
“那就让他亲自来拿。”她说。
将领脸色一沉,长戟一挥:“拿下!”
三十名天兵同时扑下。
谢九的剑出鞘,剑光在月色下划出一道银弧。第一个冲上来的天兵被震退三步,盔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
孟秋也动了。他手中的短刃不是凡铁,刃身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忘川之水淬炼的兵器,专克神魂。一个天兵被他刺中肩膀,竟发出痛苦的嘶吼,伤口处冒出黑烟。
但天兵太多了。
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很快将三人分割开来。谢九被五人围攻,剑光舞成一团银网,却无法突破包围。孟秋护在青音身前,短刃翻飞,但背上已经挨了一戟,血浸透衣衫。
青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感觉到杀意,感觉到兵刃破空的声音,感觉到死亡在逼近。
她的手按在魂灯上。
灯焰在她的掌心下跳动,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她能感觉到灯中那缕残魂的悸动——它在害怕,它在痛苦,它在呼唤……
“别出来。”青音低声说,像在安抚婴孩,“还没到时候。”
一个天兵突破孟秋的防线,长矛直刺青音心口。
谢九看见了。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
他看见矛尖刺破空气,看见青音散乱的发丝被气流扬起,看见她空洞的眼睛望向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就像当年。
就像那个背影。
“不——!”
谢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剑脱手飞出,精准地击偏了矛尖。同时他扑到青音身前,用自己的背挡住了那一击。
矛尖刺入皮肉的声音很闷。
血溅在青音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青音的手颤抖着抚上谢九的脸。她的指尖沾满他的血,那温度烫得她几乎要缩回手。
“谢……九?”她喃喃,声音破碎。
谢九想说什么,但血从嘴角涌出。他看见青音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被打破的平静水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然后,他看见了。
看见她眼中亮起一点光。
很淡,很弱,像风中残烛。
但那确实是光。
青音的手从谢九脸上移开,按在自己心口。她的嘴唇动了动,念出一串古老的咒文——那是谢九听不懂的语言,音节艰涩,带着某种非人的韵律。
天地间的灵气开始涌动。
以青音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波纹荡开。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岩石崩裂,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天兵们惊恐地后退。
“她在调动本源之力!”将领嘶吼,“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
青音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她的发丝无风自动,衣衫猎猎作响,周身环绕着淡青色的光晕——那是雨师的神力,是早该消散在忘川中的力量。
“你们,”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灵而威严,“不该伤他。”
她抬手,五指虚握。
三十名天兵同时僵住。他们的身体开始崩解,从脚到头,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夜风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只有那个将领还在挣扎。他跪在地上,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脸涨成紫色。
“回去告诉昊垣,”青音说,声音冷得像万载寒冰,“契约期满之前,再敢派人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屠一双。”
她松开手。
将领像破布一样瘫倒在地,大口喘气。他惊恐地看着青音,连滚爬爬地后退,然后化作一道金光逃向天际。
山谷重归寂静。
月光照在满地狼藉上,照在青音苍白的脸上,照在谢九胸前的伤口上。
青音周身的青光渐渐散去。她踉跄一步,跪倒在谢九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捂他的伤口。血从她指缝间涌出,怎么都止不住。
“药……”她喃喃,“孟秋,药……”
孟秋拖着受伤的身体爬过来,从怀里掏出药瓶。但他伤得太重,手抖得打不开瓶塞。
青音抢过药瓶,用牙齿咬开塞子,将药粉全部倒在谢九伤口上。药粉瞬间被血冲走。
“没用……”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止不住……为什么止不住……”
谢九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想笑,却咳出一口血。他抬手,想去擦她脸上的泪——原来她也会哭。
原来她还有眼泪。
“别哭……”他说,声音很轻,“我……没事……”
“你闭嘴!”青音吼他,眼泪却掉得更凶,“谁让你挡的!谁让你救我的!你不过是个游侠,凭什么为我拼命!”
谢九笑了,血从嘴角溢出:“因为……你煮的姜茶……好喝……”
青音愣住了。
她看着谢九逐渐涣散的瞳孔,看着他那双总是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她感觉到怀中的魂灯在发烫,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灯里的那缕残魂在躁动。
它在呼唤。
它在痛苦。
它在……共鸣。
青音低下头,额头抵在谢九冰凉的额上。她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混着他的血,滚烫得像是熔岩。
“不准死。”她低声说,像在命令,又像在哀求,“谢九,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谢九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意识正在沉入黑暗。最后的感知里,是青音眼泪的温度,和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
像很久以前。
像某个被遗忘的雨天。
然后,他听见了歌声。
很轻,很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歌声从青音唇间溢出,带着血的味道,带着泪的咸涩,带着某种献祭般的决绝。
那是忘川的歌谣。
是叛神的挽歌。
是生者为死者铺就的……归途。
谢九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