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觉之讽,悉心照料
书名:忘川不忘 作者:云韵 本章字数:5195字 发布时间:2025-12-09

药王谷的清晨被雨雾笼罩。


谢九在屋檐下擦拭长剑,青音坐在门槛上,手指捻着几株晾干的草药。他们在这处废弃的药庐已躲藏五日,追兵的气息时远时近,像悬在头顶的钝刀。


“白芷、防风、羌活。”青音将草药凑近鼻尖,闭眼轻嗅,“这三味都齐了。”


她的动作娴熟得令人心碎——明明看不见,却凭着气味和触感,能准确分辨数十种药材。谢九停下擦拭的动作,目光落在她微微侧首的侧脸上。


那日灭魂钉突袭后,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时第一句话是:“魂灯可还在?”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但她没说想起了什么。只是从那天起,她辨药时偶尔会停顿,手指悬在半空,仿佛在等待某种熟悉的回应。


“今日配祛湿散。”青音摸索着站起身,朝屋内走去。


谢九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看她凭记忆走到药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指尖准确地探入药材堆中。她的手指修长而稳,抓取的份量几乎不差毫厘。


“你很熟悉这里。”谢九终于开口。


青音动作微顿:“这药庐曾是一位故友所建。他……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方子。”


“故友?”


“嗯。”她将药材倒在石臼中,“已经很久没见了。”


石杵捣药的声音在晨雾中有节奏地响起。谢九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那日她从昏迷中醒来时,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他的剑柄——那个刻着“执”字的位置。


“你那位故友,”谢九听见自己问,“也懂医术?”


青音笑了,笑容很淡:“他不懂。但他总说,世间百病皆有心因,药石只能治标。”


石杵停了停。


“那你呢?”她忽然问,“你行走江湖这些年,可曾受过重伤?”


谢九沉默片刻:“有过。”


“如何医治?”


“……自己包扎,等伤口愈合。”


青音抬起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却像能穿透雾气:“不疼吗?”


“疼。”谢九说,“但忍过去就好了。”


石杵又动了起来,这次节奏慢了些。青音轻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也是这样。明明伤得很重,却总说‘无妨’。”


谢九的手指收紧。


“后来呢?”他问。


“后来……”青音的声音飘忽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疼,只是习惯了不说。”


药臼里的药材渐渐成粉。青音放下石杵,摸索着去取陶罐装药。谢九抢先一步将罐子递到她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滞。


“谢谢。”青音低声说。


谢九看着她将药粉装入罐中,忽然问:“你失去味觉……多久了?”


青音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晨雾从门外漫进来,浸湿了她的鬓发。许久,她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记不清了。大概……从我决定做某件事开始。”


“什么事?”


“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青音盖上罐盖,指尖摩挲着陶罐粗糙的表面,“为此,我失去了味觉,也失去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谢九想起那日她在昏迷中喃喃的句子:“以味觉换时间,以情丝换生机……”


“值得吗?”他问。


青音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虚空:“当时觉得值得。现在……不知道。”


她摸索着站起身,抱着药罐走向灶台。谢九看着她生火、加水、将药粉倒入锅中,一系列动作流畅得仿佛能看见。可他知道,这种流畅是千百次重复换来的——就像他握剑,就像她辨药。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


“要试试吗?”青音忽然说,舀起一勺药汤递向他的方向,“这方子祛湿效果很好,你连日奔波,体内湿气应当不轻。”


谢九接过药碗。汤药漆黑,气味苦涩。


他仰头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如何?”青音问。


“苦。”谢九如实说。


青音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说不清的东西:“有多苦?”


“像……”谢九斟酌着词句,“像吞了一把黄连。”


“啊。”青音点点头,“那应该就是很苦了。”


她转身收拾灶台,背影在雾气中显得单薄。谢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刚才那个问题的残忍——问一个失去味觉的人药苦不苦,就像问一个盲人天色暗不暗。


“对不起。”他说。


青音的手停在半空:“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


“不该问我药苦不苦?”青音转过身,脸上仍挂着那抹淡笑,“没关系。我虽然尝不到,但记得苦是什么感觉。就像……就像心里空了一块,却还记得那里曾经装着什么。”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谢九的呼吸一窒。


“有时候,”青音继续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失去味觉也是好事。至少喝药时不觉得苦,吃什么都一样,不会挑剔,也不会因为尝不到美味而遗憾。”


“但也不会因为尝到甜而开心。”谢九说。


青音怔住了。


雾气更浓了,几乎要淹没药庐。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是啊……也不会尝到甜了。”


她低下头,继续收拾灶台。谢九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几乎以为那是一场梦——他曾见过一个人,在庆功宴上偷偷将蜜饯塞进一个面无表情的将军手里。


“尝尝这个,”那个人笑着说,“很甜的。”


将军皱着眉吃下,半晌才说:“太甜。”


“甜一点不好吗?”


“战场不需要甜。”


“可你需要。”


记忆的碎片锋利如刀。谢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青音已经收拾妥当,正摸索着走向门口。


“我去采些新鲜草药。”她说,“雨天过后,有些草药会长得特别好。”


“我陪你。”谢九立刻起身。


青音摇头:“你留在这里看着魂灯。我一个人可以,这附近我很熟。”


谢九还想说什么,青音已经踏入雾气中。她的背影很快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像随时会散去的晨雾。


谢九回到屋内,魂灯在桌上静静燃着。灯火稳定,但仔细看,会发现灯焰中心有一丝极淡的红——那是青音那日血溅魂灯留下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灯焰上方。微弱的暖意传来,带着某种熟悉的气息。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谢九瞬间握剑,闪身到门后。脚步声很轻,很稳,不是青音。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踏入药庐。来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如松。


“她在哪?”来人开口,声音低沉。


谢九的剑尖已抵在来人颈侧:“谁?”


来人缓缓抬手,摘下斗笠。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然英挺的面容。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惊人,直直看向谢九手中的剑。


“你就是那个陪在她身边的游侠?”来人说,“我叫孟秋。青音的……旧友。”


药庐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谢九的剑没有移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自称孟秋的男人。雨水从他的蓑衣边缘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她提起过我吗?”孟秋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天气。


“提过。”谢九说,“她说你是这药庐故友。”


孟秋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只是故友?”


“不然呢?”


孟秋没有回答,目光越过谢九,落在桌上的魂灯上。他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痛楚和某种了然的复杂情绪。


“她竟然真的……”孟秋喃喃,朝魂灯走去。


谢九横剑拦住:“别碰。”


孟秋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谢九:“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魂灯。”


“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谢九沉默。


孟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疲惫:“看来她什么都没告诉你。也是,她一向如此,总想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青音的声音在雨雾中响起:“谢九?我采到一些——”


她踏入药庐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药篮从她手中滑落,草药散了一地。她空洞的眼睛“望”向孟秋的方向,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


“青音。”孟秋开口,声音有些哑。


青音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紧紧攥住了衣襟。


“你……”她终于发出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秋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我找了你很久。从忘川到人间,从北境到南疆……直到感应到魂灯异动,才循着气息找来。”


青音缓缓摇头:“你不该来。昊垣的人可能在附近——”


“我知道。”孟秋打断她,“但我必须来。”


他走到她面前,很近的距离。谢九看见孟秋的手抬起来,似乎想碰触她的脸,却在最后一寸停住了,转而落在她肩上。


“你瘦了。”孟秋说。


青音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低下头,声音压抑:“我很好。”


“失去味觉很好?眼睛看不见很好?一个人躲在这里,守着随时可能熄灭的魂灯,这很好?”孟秋的声音里压着怒意,但更多的是心疼。


青音没有回答。


谢九默默收起剑,俯身拾起散落的草药。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打扰这一刻——这个属于他们旧友重逢的时刻。


但孟秋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原来她失去的不只是味觉,还有眼睛。原来她一直独自承受着这些,却从未提及。


“孟秋,”青音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只是药王谷的医女,他是……”她顿了顿,“他是我的病人,也是朋友。”


孟秋看向谢九,目光锐利如刀:“病人?朋友?青音,你知道他是谁吗?”


“一个游侠,叫谢九。”


“只是游侠?”


青音蹙眉:“什么意思?”


孟秋盯着谢九看了许久,最终摇头:“没什么。或许是我多心了。”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雨声渐大,敲打着药庐的茅草屋顶。青音摸索着走向灶台:“你们坐吧,我去煮些姜茶驱寒。”


“我来。”谢九和孟秋几乎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孟秋率先走向灶台:“你歇着,这些事我熟。”


青音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点头,摸索着坐到桌边。她的手指碰到魂灯,立刻像被烫到般缩回,却又忍不住再次靠近,指尖悬停在灯焰上方,感受那微弱的温暖。


谢九在对面坐下,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某处像被轻轻揪了一下。


“这灯……”他开口,又停住。


青音抬起头:“你想问什么?”


“它对你很重要。”


“比我的命重要。”青音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灶台边,孟秋的背影僵了一瞬。


姜茶很快煮好。孟秋端来三碗,在青音面前放下一碗时,低声说:“小心烫。”


青音点头,摸索着捧起碗。她吹了吹,小心地啜饮一口,然后顿了顿,又喝了一口。


“好喝吗?”孟秋问。


青音沉默片刻,才说:“很暖和。”


她没有说味道,因为她尝不到。但茶水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雨天的寒气,也驱散了一些别的什么——那种长久以来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谢九看着她的侧脸,看见她捧着茶碗时嘴角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即使失去了,身体仍会记得——记得温暖,记得陪伴,记得那些曾经被好好对待的瞬间。


“追兵三日后会搜到这里。”孟秋忽然说,打破了宁静。


青音的手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你确定?”


“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天兵斥候。”孟秋的声音低沉,“他们用搜魂术在找人,范围已经覆盖方圆百里。这里……撑不了多久。”


药庐里只剩下雨声。


许久,青音放下茶碗:“那就走。”


“去哪?”谢九问。


青音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往南,去南疆。那里瘴气弥漫,可以干扰搜魂术。而且……”


她停住了。


“而且什么?”孟秋追问。


青音摇头:“没什么。只是听说南疆有些古老的巫医传承,或许能找到……修复魂灯的方法。”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谢九注意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个她常做的小动作。


“好。”孟秋立刻说,“我陪你去。”


“不行。”青音斩钉截铁,“你已经帮过我太多了。孟秋,回你的忘川去,那里需要你镇守。”


“忘川没有你重要。”孟秋说。


青音怔住了。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到几乎要淹没一切。青音缓缓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不。忘川很重要,三界的平衡很重要。孟秋,你不能因为我,毁了那些你守护了千百年的东西。”


“那你呢?”孟秋的声音里终于压抑不住情绪,“你就该毁了自己,去守护那些所谓的‘重要’吗?”


青音站起身,空洞的眼睛“望”向孟秋的方向:“这是我的选择。”


“可我不想接受这个选择!”孟秋也站起来,“青音,看着我——如果你还能看见的话——看着我,告诉我,这一切值得吗?用你的眼睛、你的味觉、你的……一切,去换一个可能永远回不来的人,值得吗?”


药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九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不该存在的旁观者。他看见青音的嘴唇在颤抖,看见她紧紧攥着衣襟的手关节发白,看见她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


“值得。”她最终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只要他还能回来,一切都值得。”


孟秋后退一步,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坐下,双手捂住脸。


许久,他放下手,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至少让我送你们到南疆边境——那里地形复杂,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避开大部分追兵。”


青音还想拒绝,谢九忽然开口:“让他送吧。”


两人同时看向他。


谢九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而且……”他顿了顿,“你需要朋友,青音。哪怕只是陪一段路的朋友。”


青音沉默了。她转向孟秋的方向,许久,才轻轻点头:“好。但到边境你就回去,答应我。”


“……我答应。”孟秋说。


雨渐渐小了。青音起身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物,一些草药,还有那盏永远不能离身的魂灯。


谢九看着她小心地用布包裹魂灯,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婴儿。灯焰在她的动作中微微摇晃,映亮了她低垂的眉眼。


那一刻,谢九忽然很想问她:那个人,那个值得你付出一切的人,他知道你在等他吗?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有些答案,早在问题问出之前,就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就像他剑柄上的那个“执”字。


就像她永远尝不到味道,却仍然会为他煮一碗驱寒的姜茶。


就像有些债,有些情,有些约定,即使忘川也冲刷不去。


窗外的雨停了。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照进药庐,落在青音手中的魂灯上。


灯焰静静地燃着,中心那抹红,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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