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4年。大年三十。黄昏。
水云阔与一秋池大婚。
水晶宫紧锣密鼓地张罗出了个双喜临门,却苦了宾客,不来呢,得罪不起;来呢,就得在别人家里过年。异地过年就不能与家人团圆,怎么办呢?很好办,拖家带口,两全其美。还有。
反正水族家大业大,来者不拒,听说还专门设立了四世同堂奖,就是要鼓励那些倾巢而出的家庭,此为第三美。水晶宫地处偏隅,路途遥远,往返双程其实就是旅游,此为第四美。但也不乏单身赴宴者,这些人都是冲着出轨或者艳遇来着,懂的都懂,不懂的一学就懂。
总之水晶宫变成了芸芸乐海,一点都不苦。
水晶第一宫再大也容不下一千桌,分场地摆宴又显得不够气派,所以临时在水晶广场搭建了一栋宴会大厅,从近处看看不到边,从远处望像一个小国。宾客都管它叫水晶特等宫。这下热闹了,万人同堂,同桌聊个天都要用吼,不然会被误以为是在偷讲别人老婆闲话。
特等宫内场呈圆形,宴席场地构造则像扁形的金字塔。塔分三层,塔尖层为大人物而设,包括婚礼台。往下三尺高度是第二层,面积为塔尖层的三倍,乃贵宾层。再往下三尺便是一望无垠的普客层了。
婚宴过后,特等宫将变成特等寝宫。虽然清一色地铺,但设备齐全且高端。做人从来没有如此逍遥过,过年了,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只需注意一点,看好自己的老婆。
婚礼开始。
最受瞩目的非新娘子莫属。一秋池要不是武林高手的话,一定会走不动路,满身都是金器。
十指戴满戒指,手心还一大把,导致一路掉;镯子从手腕套到了肩膀,像盔甲;脚链堆积,走起路来哐哐哐地像上了镣铐;腰链堆积,好比十月怀胎;项链往下淹没胸怀,往上箍住下巴,十分考验颈椎质量;耳环一个套着一个,组成两条光耀夺目的神鞭,可绕地球一圈;头饰遍布三山五岳,九洲十海,只剩下半张脸能看见皮肉。
说说新郎。水云阔也算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了,因为舍得花大钱,且平易近人,跟鬼都合得来,故而拥趸者甚众,他博得了与新娘同等响亮的喝彩,但祝他日富一日的居多。
新郎新娘好不容易登上了礼台。
礼台后侧两角分别是双方的家属席。新娘家属分别为李腾空、满山红、崔花雨、许岢与易枝芽;新郎家属也只上了五人:金包银、水七戈、水八鹫、水雪连与金不换。金不换兼职主持。
其他人呢?大五禽继大联欢之后再一次缺席,九宫子、十宫子、十一宫子亦然。六宫子水大水还是负责微笑,在两位婢女的陪伴下,一直绕场笑,天没亮就开始工作了。
变化最大的当属金不换,可谓焕然一新,主要体现在发音上,嗓子好像拿刀子刮过似的,再也不打鸣了,而且清耳悦心,绕梁三日。走姿站姿也规范许多,像上朝。
他像一老臣上朝似的行至礼台中央。
宾客们自动停止了语言以及各种肢体动作。
武林豪门的婚礼虽盛大,但不繁琐,风格也很水晶宫,明白的不用讲,不明不白的留给宾客自己猜。金不换直接上核心内容:
“一拜天地——”
这一拜相当于民政局盖章,一盖下去可就是合法夫妻了。杨它生性狂傲,再有魔性加持,自然受不了二手货。他“如约而至”。
这一场戏,他才是墨自杨设定的大主角。
就是没敢将他设计得这么有趣——抢掌门穿掌门服,抢新娘穿新郎服,而且不走正道,他是从宫顶中心的天窗下来的。天窗为水晶打造,因此空降的时候,水晶碎片漫天飞舞,煞是浪漫。他肯定是故意的。这说明魔也跟人一样,总是喜欢为自己营造美。
作为配角,希女子却走了正道。脸上虽无喜庆之色,但够威风,她率领由八十一人魔组成的迎亲队伍大踏步向着塔尖层走去。整一支队伍干净整洁,也说明今儿水晶宫的蛇形道并无设防。
大门敞开,也许有小偷小摸,但绝对没有强盗。来抢水晶宫,还不如去抢大唐国库玩一把轰轰烈烈呢,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崆峒一战,杨它大败而逃,虽然负面评价比正面多,但不妨碍他声名鹊起,因此不用做自我介绍。他落在金不换身边:
“通知下去,一切礼节不换,只换新郎。”
换在以前,金不换早就溜了。但不是说了吗,他今儿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听说有人也要换人,他不乐意了:
“水族大喜之日,且饶你不死。请滚。”
杨它笑了,音量由低而高,越高越立体,最终构成狂笑,久悬不绝。于是易枝芽抽空瞄了瞄李腾空。
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她,除外欣赏美貌,还想试着洞察她的心理——至少看看她在做什么。这是墨自杨布置给他的任务。也不知道墨自杨怎么想的,这种高难度的事情竟然交给了他。崔花雨和新郎新娘也有任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有具体规定。
换作上一代江湖,李腾空每次出场都自带背景音乐。而今的她清冷而安详。她将眼光淡淡地送给了水七戈,隐蔽而犀利。易枝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弑子凶手视而不见。
水七戈脸上的肉在跳,因此冷笑也跟着跳。
转移了易枝芽注意力的是一阵物体滚动的声音。一看,原来是人在滚,金不换被杨它反手一掌扇的。滚得很离谱也很好看,像卷铺盖似的。惨叫喧天,却没受半点伤。肯定是戏瘾又上来了。
抽主持人的耳光就等于撕碎了水晶宫的脸。水八鹫倏然出现台前,不偏不倚站在了主持人的位置上,但他似乎并不急于报仇雪恨,而是扬手招来了七月蜂。七月蜂跪地:
“蜂叩见师父。”
水八鹫说:“良辰吉日,以和为贵。劝退你的朋友。”
七月蜂起身,面向杨它:“它兄,以大局为重。”
“蜂兄不必多言。但请注意,这是我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得商量了。七月蜂再次转向,面对已经到达贵宾层的希女子:“不才恳求希女子前辈以大局为重。”
“此乃我儿个人私事,无碍大局。”希女子停下脚步,脸色漠然。周边的客人早被八十一人魔的气势惊退一旁。
“敢问在前辈眼里,何为大局?”
“国家大计。”
易枝芽私语:“小希师叔还是拿杨它没办法。二姐又赌对了。”
崔花雨说:“该改口了。”
“小希恶魔?”
“她是你们崆峒的生死仇人,不能再抱以仁心。”
“知道,改天再害她一把。四姐看到宁有限了吗?”
“看到了,但而今他是魔。”
“怎么办?”
“按二姐交代的办。”
“她没说这些啊?”
“做你该做的即可。”
“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就没有实际性的任务。”
七月蜂与希女子的协商未果。于是礼台上的形势再次产生变化。水八鹫挥退七月蜂。水七戈亦已上台,他环对全场:
“烦请各路亲朋好友暂时离场,前往各宫小憩。”
转眼间各区域的工作人员有序地引领着宾客离开。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赖着不走,但无奈老婆或者女朋友以死相逼,终究错过了即将发生的难得一见的人、魔大战。这可是那个年代的科幻大片。
水七戈回头向送亲团连鞠三躬:“恭请诸亲静心观战,待水晶宫消灭贼人,再听凭发落,任凭发落。”
“言重了。”李腾空说,“请便。”
另一角,水八鹫与杨它业已绞杀在一起。肉搏战。拳击声声,声声动魂。显然水八鹫不知人魔的作战特点,如果不尽快做出改变的话,不被对手捶死,也会被自己累死。
随着宾客退场完毕,千驼箭队分十二方阵进场,再依次以十二时辰的方位困住希女子与八十一人魔。
伟大的数学知识又派上用场了。易枝芽迅速算出千驼箭队共有一千名箭手,但他想不通每一方阵的人为什么会一样多。除不尽啊,越除越烦,乃至于忘了留意李腾空在干什么了。人家倒过来问他:
“小黑爷放着精彩打戏不看,发什么呆呢?”
易枝芽吓一跳:“……输赢又无需咱操心,不看也罢。”
“合理。”
“前辈请用茶。”
“你忙你的。”
“不忙不忙。聊一聊才不无聊。”
塔尖层来了四位奴婢装束但不是奴婢的少女,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分两组站于送亲团两侧。安保来着。另有十二位同款少女来到千驼箭队身后,一人一阵,持枪鹄立。李腾空说:
“水晶宫的人才可谓不计其数。”
易枝芽往她身边挪了挪:“诗洋楼更甚,光人魔就不计其数。”
“你家二姐也够绝的,一脚就将咱几个人踹进了火坑。”
“妖精嘛,可以理解。”
“时移世换,旧时代妖精变人,新时代人变妖精。”
“您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呢?”
“我并没有在说她。”
“……深奥。难怪都说您是仙。”
“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
大战来了。守卫们关上门窗。特等宫十六个大门,六十四个大窗统统关闭,密不透风,蚂蚁的脚步也能造成回音。因此水七戈的一声断喝化为一阵长鸣,像一股找不到出路的阴冷的风:
“杀——”
杀——杀——杀——千驼箭队十二方阵每前进一步就喊一声杀。八十一人魔也随之分成了十二分队,但每一分队的人数看起来也一样多。易枝芽不得不暗中请教崔花雨。崔花雨说:
“不能数箭筒,有部分人身背双筒。”
易枝芽凝神一看:“玩杂耍来的吗?”
又问:“人魔呢?”
崔花雨笑:“不能数拳头,有部分人魔带着头盔,拳头形状的头盔。”
“今天我是怎么了?”
“是不是因为秋爷出嫁而心神大乱?”
“又不是真的出嫁,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心思?”
“……不分方面,笼统的。”
不过现场也出现了让崔花雨意外的事情,千驼箭队居然不出箭,而是出剑。好一幅宏伟壮观的千剑图。
但人魔什么都不怕。希女子索性在方阵中心闭目打坐。显然她是魔的灵魂。魔当然会奋不顾身地保卫自己的灵魂。魔展现出了比人更加恐怖的团结精神,以寡敌众反而节节胜利。
崔花雨说:“千驼箭队输在了心理上。”
易枝芽说:“正常现象。这种怪物,谁见谁怕。在诗洋楼,面对九大魔王,要不是怕二姐笑话,我绝对跑。”
“不是说你从不认同‘打不过就跑’这一战术吗?”
“是说过,但那是针对纯人类而言。”
李腾空说:“千驼箭队一旦适应过来,未必会输。”
易枝芽说:“也是,毕竟人多——就算是猪,也得杀好几天。说魔不会累我肯定不信。”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黑爷的品质一点没变。”
“我听秋爷说,您一辈子都快过去了,品质也没变。”
“说什么呢?”崔花雨打了他一下,“向前辈赔礼道歉。”
易枝芽不服:“赔什么礼道什么歉呢?我是在运用夸张的手法赞美腾空前辈的青春永驻。果老说,李腾空只要与许多悲、许多欢站在一起,即便啥也不说啥也不干,也能构成一部不老的文学巨著。”
又说:“果老这个人可信不?这是他的原话。”
“果老可信。”李腾空说,“小黑爷也可信。”
易枝芽对崔花雨说:“听到没有?感受到我与腾空前辈的深厚友谊没有?”不过大话尚未落地,就有一个人头飞了过来。还好有保安。有位少女一枪挑了个正着,再一抖,人头砸向人魔。
不仅有人头,还有手啊脚啊肚啊肠啊满天飞。千驼箭队的肢体配件满天飞。但无人退缩,依然兢兢业业地往前打着。人数在减少,阵型却不乱。人多确实是一个莫大的优势,但敢死的心更可怕。他们已经克服了恐惧。人魔战队虽然伤亡寥寥,阵地却在不断缩小。
而水八鹫全面落于下风,若非轻功绝顶,早就被魔撕了。杨它的打法不但不像普通人魔那样只攻不防,而且就像患了洁癖似的,除外拳头,其他地方一下都不让人碰。水七戈突然前插:
“八弟歇一歇。”
易枝芽说:“兄弟俩拿出那什么七纵八横阵,一起压上多省事?玩什么车轮战呢,会耽误酒宴开席的。”
李腾空说:“这俩人都是武痴,想多多学习罢了,顺便再摸一摸对手的真正实力,毕竟当下武林谈魔色变。”
水七戈的武功风格与水八鹫截然相反,慢得像郁金香吃肉。但这不是贬低,因为杨它竟然也被拖慢了。两人一招一式,慢条斯理,好像同门兄弟在精心拆解武术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