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投下几缕苍白无力的日光。谢九没有像往常一样隐匿在阴影里,而是抱剑坐在木屋门槛上,就着这难得的光亮,仔细擦拭着那柄古朴长剑。
剑身映照出他模糊的面容,也映照出不远处正低头分拣草药的阿弃。他的动作慢而专注,指腹拂过剑脊上几处细微的陈旧划痕,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这柄剑,看到了某些尘封的过往。
阿弃虽在忙碌,但魂灯的感知始终笼罩着周围。她"看"到谢九今日的气息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惯常的锐利与警惕,多了几分沉静,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落寞。这种情绪波动,对她而言,是需要记录和分析的新数据。
忽然,谢九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指尖停留在剑柄与剑身连接处的下方,那里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微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指腹在那刻痕上反复摩挲着,久久不动。
阿弃的感知聚焦过去。即使光线被遮挡,即使刻痕可能极其细微,但在魂灯那超越视觉的洞察力下,那剑柄上的印记依旧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不是装饰性的花纹,而是两个深深镌刻、笔画却略显稚拙的古老文字:
"不悔"。
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刻痕边缘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光滑,可见其年代久远,几乎与剑同龄。那稚拙的笔触,又暗示着刻下这两个字时,持剑人或许还十分年少。
"不悔"……不后悔什么?
阿弃的魂灯中,关于"悔"的情绪记录是庞大而复杂的。关联着错误的选择、失败的遗憾、无法挽回的失去……是一种沉重而痛苦的情感。与"不悔"相对的,便是斩断这种沉重,意味着对某个重大抉择或经历的绝对坚持,哪怕代价惨重。
这柄饮血无数的剑,这冷硬如石的男人,内心深处,竟藏着这样两个与他气质既矛盾又莫名契合的字。
谢九似乎察觉到了阿弃那无声的"注视"。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恢复了自然,将剑稍稍挪开,让刻字重新隐于不易察觉的角度。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看向阿弃,只是继续擦拭着剑身,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
但空气中,那丝落寞的气息,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阿弃收回感知,继续手中的工作。她没有追问。追问情感缘由,不在她的行为逻辑之内。她只是将"剑柄刻字‘不悔’"、"情绪落寞"与"谢九"这个身份标签关联存储。
然而,这两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她空茫心湖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情感的涟漪,却在理性的层面引发了推演。
她自身,为了"活下去",签订了幽冥契约,付出了味觉、情丝、记忆、命格的代价。
她,后悔吗?
魂灯给出的答案是:无法判定。签订契约时的记忆已被封存或剥离,失去情感后也失去了"后悔"的能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个选择的结果。无从悔,亦无从无悔。
那么谢九呢?他刻下"不悔"时,是年少轻狂的誓言,还是历经沧桑后的坚守?那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抉择,怎样的……代价?
这个沉默寡言、剑快如风的游侠,身上似乎也缠绕着与她类似的、沉重的过往。
日光渐渐偏移,屋内重归昏暗。
谢九收剑入鞘,站起身,习惯性地压了压斗笠,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封存于那副冷硬的外表之下。他看了一眼依旧在忙碌的阿弃,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
"名字。"阿弃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谢九脚步一顿。
"你的剑,"阿弃补充道,"有名字吗?"
谢九沉默了片刻,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寂。"他吐出一個字,声音低沉沙哑,"它叫‘寂’。"
寂。
寂灭?寂静?寂寥?
一个同样充满了孤独与终结意味的名字。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小院,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阴影中。
阿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枚清心草的叶片。
寂。
不悔。
一个游侠,一柄剑,两个沉重的刻印。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片被怨煞笼罩的土地上,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似乎并不止她一个。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阿弃没有点灯,静坐于木屋中央的草席上,进行着更深层次的魂灯内视。连日来高强度的诊治、对翡翠谷龙脉节点的维系,以及不断分析、推演怨煞特性,都在持续消耗着她的魂灯之力。那盏青色的灯焰,虽然依旧稳定,但灯盏内那琥珀色的"灯油",已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小截。
按照这个消耗速度,在她找到彻底净化怨煞或修复龙脉的方法之前,魂灯可能先会因力量枯竭而陷入沉寂。而魂灯沉寂的后果,便是她这具依靠魂灯维系生机的躯壳,将如同断线木偶,彻底"停止运行"。
必须补充灯油。
然而,魂灯的"灯油"并非寻常能量,而是与她生命本源、神魂本质息息相关。常规的吐纳灵气、服用丹药,效果微乎其微。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是孟秋曾隐约提及,却被她列为"高风险"选项的方法——以自身精血神魂,反哺魂灯。
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行为。等同于燃烧自己的生命,去维持灯焰的燃烧。
阿弃空洞的眸子在黑暗中没有任何闪烁。风险与收益,魂灯早已计算清楚。在当前任务优先级(修复龙脉、查明怨煞)高于个体生存时长的情况下,选择补充灯油,是符合逻辑的。
她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青光凝聚。那不是魂灯的外放之力,而是她在强行逼出凝聚着自身本源的精血与魂光。
指尖缓缓点向自己的眉心,那里是魂灯在她识海中的投影所在。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眉心的前一刻——
"嗡!"
她神魂深处那盏真实的青色魂灯,猛地自主发出了预警般的震颤!灯焰剧烈摇曳,映照出那些被封印在深处的、冰冷的琉璃记忆碎片,以及那被无数暗金锁链死死缠绕的、灰暗的情丝之茧。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抗拒感汹涌而出,并非源于情感,而是生存本能对自我毁灭行为的终极警示!
阿弃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魂灯的计算不会出错。补充灯油是必要的。但这股抗拒……是这具身体,这残存的本能,在害怕彻底的消亡吗?
她沉默着,与那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抗拒对峙着。
理性与本能,在她空茫的识海中交锋。
最终,理性的权重压倒了一切。任务必须继续。生存的优先级,在于完成任务的可能性,而非单纯延长存在的时间。
抗拒感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指尖再无犹豫,点中了眉心。
"嗤……"
仿佛烧红的铁块烙上冰面,一声极其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异响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贯穿了阿弃的全身!那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的、仿佛被撕裂、被灼烧的极致痛苦!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几乎坐立不稳。那双空洞的眸子,甚至因这极致的痛苦而微微收缩。
但她按在眉心的手指,却稳如磐石。
一缕极其细微、呈现出淡金红色的流光,从她指尖与眉心接触处被强行抽取出来,如同涓涓细流,逆流而上,注入那盏青色的魂灯之中。
灯焰猛地蹿高了一寸,光芒大盛,甚至将昏暗的木屋都映照得一片青蒙!灯盏内那琥珀色的"灯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了一丝。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阿弃周身生机的明显衰减。她的气息变得愈发微弱,身体冰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随着那缕金红色流光的离体而被带走。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根基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当阿弃终于力竭,手指无力地垂下时,她直接瘫软在草席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魂灯的火焰恢复了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凝练了一些。灯油的储量,恢复了约莫一成。
代价是,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本身,仿佛被削薄了一层。那种虚弱,不是休息就能恢复的,是本源的亏损。
她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的黑暗。身体依旧因残余的剧痛而微微痉挛。
没有后悔,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痛苦带来的情绪波动——情丝封印让她豁免了这些。只有最纯粹的认知:灯油已补充,任务可以继续。
院外,夜风中。
依靠在墙角的谢九,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那个小小的木屋上。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知到屋内传来一股极其强烈、却又转瞬即逝的能量波动,那波动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意味,以及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流逝的衰败感。
发生了什么?
他眉头紧锁,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寂"。那股生命流逝的感觉,让他心中莫名一紧。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查看,但最终还是强行按捺住了。他知道,那个盲眼女子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他贸然闯入,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那种仿佛目睹对方在悄然燃烧自身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
血养魂灯,无声无息。
而无声的守护者,在夜色中,攥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