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落霞镇被一层不祥的暮霭笼罩,连最后的夕光都显得无力穿透那弥漫的衰败之气。阿弃刚送走最后一位前来求药的镇民——一个手臂上开始浮现灰斑的樵夫。她正准备清理捣药的石臼,空洞的眸子却倏地转向木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正在靠近。
不同于镇民们被怨煞侵蚀后的萎靡、焦躁或绝望,也不同于阿蛮那微弱而温暖的净化之光。这股气息,像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内敛却难掩锋芒,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以及一种……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近乎野性的鲜活生命力。更重要的是,这股气息周围,怨煞之气竟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壁垒,难以近身。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感知。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光线站在门口,身形挺拔,肩宽腰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上满是磨损的痕迹。他头上戴着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和一双在暮色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探究,飞快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静立屋中的阿弃身上。
他的目光在阿弃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听说这里有位医女,医术不凡。”来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些微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碎玉敲击,“特来求医。”
阿弃“看”着他,魂灯平静地运转,分析着这股陌生的能量特征。没有恶意,但警惕性极高,力量凝练,绝非普通武者或修士。
“哪里不适?”阿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因对方的特殊而有丝毫波澜。
那人顿了顿,似乎没料到医女会是这般反应——既不害怕,也不热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业。他抬手,轻轻拉下一边的衣领,露出颈侧一道寸许长的伤口。那伤口皮肉翻卷,颜色却不是正常的鲜红或暗红,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墨绿色,边缘有细微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气正在试图向周围健康的皮肉侵蚀。
“三日前,在镇外黑风林,被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所伤。”他言简意赅,“寻常金疮药无用,反而愈发严重。”
阿弃走近几步,并未伸手触碰,只是微微俯身,“看”向那伤口。在她的感知中,那墨绿色是一种极其阴毒的妖毒,而缠绕其上的黑气,则与侵蚀落霞镇的怨煞同源,但更加凝练、更具攻击性!这绝非自然沾染,更像是……被人为操控的怨煞,混合了某种妖毒,形成的特殊攻击!
“不是普通的邪气入体。”阿弃直起身,陈述事实,“是毒,混合了……别的东西。”
斗笠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能治吗?”
阿弃没有回答,转身走到药架前。她的手指掠过一排排药草,最终停在一株晒干的、开着紫色小花的草药上——驱邪草,药性猛烈,寻常人用之易伤元气,但正合以猛药攻顽毒。她又取了些解毒蕈和烈阳藤的粉末。
她将药材放入石臼,熟练地捣碎。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全不像一个盲人。那游侠抱着臂,倚在门框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锐利的目光中探究之意更浓。
药末调好,阿弃用木片挑起一些,走到游侠面前:“可能会很痛。”
“无妨。”
阿弃抬手,精准地将药膏敷在那墨绿色的伤口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面上,伤口处瞬间冒起一股带着恶臭的黑烟!那游侠身体猛地绷紧,额角青筋跳动,硬是咬紧牙关,没发出一声痛哼。他颈侧的肌肉因极度忍耐而微微痉挛。
阿弃能“看到”药力与那妖毒、怨煞激烈交锋的过程。驱邪草的药性霸道地冲刷着怨煞黑气,解毒蕈中和着妖毒,而烈阳藤则如同助燃剂,让这场“战争”更加猛烈。伤口处的墨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蠕动的黑气也被逼退、净化。
片刻后,黑烟散尽。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那不祥的墨绿色和蠕动的黑气已消失不见,恢复了正常的红肿。
“毒素和邪气已清。伤口需按寻常方法处理,静养几日便可。”阿弃平静地交代,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个最普通的伤口。她递过一小包剩下的药粉:“外敷,一日一次。”
那游侠抬手摸了摸颈侧,感受着那虽然疼痛却不再阴寒刺骨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深深看了阿弃一眼,从怀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多谢。在下谢九,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姑娘医术,谢九佩服。”
说完,他不再多留,压了压斗笠,转身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来去如风。
阿弃“望”着谢九消失的方向,空洞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魂灯记录下了“谢九”这个名字,以及他那特殊的气息和伤口上那人为操控怨煞的痕迹。
落霞镇这潭死水,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泛起了不同寻常的涟漪。
谢九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更深的暗流所吞没。阿弃的生活重回之前的节奏,终日面对被怨煞折磨的镇民,以及地底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哀鸣。
然而,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她无法察觉的层面发生。
自从那日谢九离去后,阿弃发现,每当她深夜仍在屋外处理药材,或是独自前往翡翠谷查探地脉时,总能在感知的边缘,捕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如同鞘中剑般内敛而锋利的气息。它从不靠近,只是停留在百丈之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与夜色融为一体。
是谢九。
他并未离开落霞镇。
阿弃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动机。在她的逻辑里,伤已治好,银货两讫,便再无瓜葛。这种远远的、持续的“跟随”,不符合她认知中的任何行为模式。魂灯记录里,这种行为可能被标记为“监视”或“图谋不轨”,但谢九的气息中并无恶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戒备和审视,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她尝试过忽略,但那气息如同背景噪音,无法彻底屏蔽。终于,在一次从翡翠谷返回,感知到那气息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时,她停下脚步,转向那个方向,空洞的眸子“望”去,平静开口:
“为什么跟着我?”
夜色寂静,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过了好几息,不远处的阴影里,谢九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依旧戴着那顶斗笠,看不清表情。
“这镇子不太平。”他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依旧沙哑,“你一个盲眼女子,夜里独行,不安全。”
这个理由,在阿弃听来并不充分。她虽然盲眼,但并非毫无自保之力,寻常宵小甚至低阶妖物,近不得身。
“我能应付。”她陈述事实。
“应付?”谢九轻笑一声,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应付的,恐怕不只是寻常的‘不安全’。”他意有所指,“黑风林里伤我的那东西,不是孤例。这镇子,乃至这青霖国,都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你身上……有点特别,容易惹麻烦。”
他指的是阿弃身上那纯净的魂灯之力与业火气息,在怨煞弥漫的环境中,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虽然微弱,却格外显眼。
阿弃沉默。她明白谢九的意思。她确实在主动招惹“麻烦”——试图修复龙脉,对抗怨煞。
“我的事,与你无关。”她最终说道,语气没有起伏。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谢九拍了拍腰间的剑柄,说得理所当然,“你那药,值这个价。”
这个解释,似乎符合某种“游侠”的行为准则。阿弃的魂灯记录中,有关于“雇佣关系”和“信义”的条目。她不再追问,转身继续向镇子走去。
谢九也不再隐匿身形,就这么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前一后,沉默无言。
此后,这种“无声的守护”成了常态。谢九从不干涉阿弃的行动,也从不主动搭话。他只是在她需要长时间外出时出现,保持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有时阿弃在屋外忙碌到深夜,他会不知从哪儿弄来些干柴,在不远处生起一小堆篝火,既驱散了部分夜寒,也照亮了周围一小片黑暗。
阿弃依旧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深层含义,但她基于逻辑判断,这种“守护”在当前环境下,对她执行任务利大于弊。她接受了这种古怪的“同行”。
而在这无声的守护下,落霞镇的夜晚,似乎真的少了一些窥探的目光,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安宁。只有阿弃那敏锐的感知知道,在更深的黑暗里,针对这片土地和她这个“变数”的恶意,正在不断积聚。谢九的存在,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阻隔了那些尚在试探中的危险。
她不知道这份“守护”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其背后真正的目的。但在彻底查明怨煞根源、找到修复龙脉的方法之前,任何一点额外的助力,都是好的。
哪怕,这助力来自一个目的不明、沉默如石的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