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米粒大小的晶体,在他指尖散发着一种温润的触感,微凉中泛着柔韧的弹性,像一颗刚离母株、尚带露水的活种,表面浮着极淡的珍珠母贝光泽,在灶火余光里缓缓流转。
周围的杀气、警报、对峙,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刺耳的蜂鸣声被拉长成嗡鸣的底噪,金属警戒门液压闭合的“嗤——”声忽远忽近,连空气里飘浮的焦糊味都稀薄得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
顾昀的世界里,只剩下灶台,和他手里的这粒光。
他抓过一个柳七送来的陶碗,那碗壁粗糙,带着泥土的质感,指腹刮过釉面裂痕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掌心能清晰辨出烧制时留下的指纹凹痕与未磨尽的砂砾颗粒。
指尖用力,竟将那粒【静心晶粒】硬生生按进了陶碗的底部,晶粒没入陶土,光芒一敛,仿佛与碗融为一体,陶胎深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啵”,似种子破壳,又似水滴坠入深井。
然后,他开始盛饭。
雪白的米饭,上面浇着一勺红亮酥烂的梅干菜烧肉,油光在热气中颤动,肥肉半透明地蜷曲着,瘦肉纤维丝丝分明,梅干菜乌紫发亮,吸饱了酱汁后泛出琥珀色的油润反光;浓稠的汤汁渗进米粒的缝隙,蒸腾起一股混着焦糖甜香、陈年豆豉咸鲜与肉脂丰腴暖意的复合气息,直钻鼻腔深处,勾得舌根微微泛津。
他一连盛了十碗,每一碗都用的是这种特制的陶碗。
“小芥,发下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吓得缩在角落的少年猛地回过神,声波撞在青砖墙上,激起一圈微弱的回响,震得窗棂积灰簌簌轻落。
小芥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接过第一碗饭。
碗很烫,他却抱得死死的,仿佛那点温度能驱散渗进骨子里的寒气,粗陶外壁灼得掌心发红,热气顺着腕骨向上爬,熏得睫毛微微发烫。
他把饭递给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接了过去。
可当她扒拉了一口饭送进嘴里的瞬间,她那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忽然一僵,牙齿咬断软糯米粒的轻微“噗”声,酱汁在舌尖爆开的咸甜微辣,梅干菜纤维刮过上颚的微涩感,还有那股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厚暖流,顺着食道一路滚烫滑下。
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过了很久,一滴浑浊的泪才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泪珠坠在碗沿,砸出细小的“嗒”声,混着汤汁在陶碗内壁晕开一小片深色涟漪。
她怀里的孩子停止了哭闹,好奇地伸出小手,去抓那碗里飘出的香气,小指在热气里徒劳地抓握,掌心被蒸汽熨得微红,鼻翼翕动,喉结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上下滚动。
一碗,又一碗。
小芥像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狭小的店堂里来回穿梭,布鞋踩在青砖地上发出“蹭、蹭”的闷响,衣袖擦过桌角带起一阵微尘扬起的干燥气息。
每一个吃到饭的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静下来。
他们脸上那种被逼到绝境的癫狂和恐惧,像被温水融化的雪,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安宁,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下来,呼吸从急促的抽气变成悠长的吐纳,有人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碗沿,发出沙沙的微响。
店外,裴寒手里的监测仪屏幕上,数十条代表精神波动的红色曲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抚过,在同一时间从狂乱的峰值跌落,变成了平缓的绿色波浪,仪器散热扇的“呜呜”低鸣突然变得清晰,屏幕冷光映在他骤然失血的唇上,泛出青白。
“这……”裴寒握着仪器,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不是干预……是共振。他们的痛苦,在饭里……找到了出口。”
白砚面具下的视线骤然收紧,金属面甲内侧,传来一声极轻的、齿轮咬合的“咔”声。
“情感瘟疫,最擅长伪装成治愈。”他冰冷地宣告,抬起了带着银色手套的左手,“启动,净域协议。”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耳膜骤然发胀,耳道里响起高频的“嘶——”声,连自己心跳的“咚、咚”都变得沉闷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街区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风都停了,窗外梧桐叶本该有的窸窣声、远处孩童奔跑的足音、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全被抽走,只余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顾昀闻不到饭菜的香气,感觉不到灶膛的温度,甚至连身边陆昭那如火山般的气息都变得模糊,指尖拂过灶沿,触感从粗粝滚烫,变成一片滑腻冰凉的虚无;鼻腔空荡荡,像被塞进一团吸饱水的棉絮。
情感和记忆,正像雾气一样,被从每个人的身体里强行抽离。
那些刚刚平静下来的居民,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呆滞。瞳孔失焦,虹膜颜色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嘴角垂落的弧度僵硬如蜡像。
小芥手一松,一碗饭“啪”地掉在地上,他却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站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米粒溅开时迸出的细微“噼啪”声,酱汁在青砖上缓慢洇开的黏滞“滋啦”声,全都沉入无声的泥沼。
顾昀心脏猛地一缩。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手边一只空着的陶碗,用尽全力砸向灶台的石质边沿!
“铛——!”
刺耳的碎裂声划破死寂,尖锐如刀锋刮过黑板,余音在砖缝间反复弹跳,震得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灰簌簌震落。
陶碗四分五裂,那枚嵌在碗底的晶粒被砸得粉碎,化作无数比尘埃还细小的光点,混入灶上锅里升腾的滚滚蒸汽中,光点悬浮于乳白水汽里,像亿万颗微缩星辰,无声旋转,散发出微弱却执拗的暖金色辉光。
下一秒,那被净域场强行压制的、霸道浓郁的梅干菜烧肉香气,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香气不再是香气,它凝成了实质,化作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狠狠劈开了这片死寂的领域,热浪裹挟着脂香、酱香、炭火焦香,蛮横灌入鼻腔,冲得人眼前发白;舌根泛起强烈的唾液分泌感,胃部随之痉挛式收缩。
那股味道强行灌进每个人的鼻腔,冲刷着他们空白的大脑。
小芥空洞的瞳孔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他猛地低头,看向地上那碗摔洒的米饭,眼中涌出巨大的悲伤,他跪倒在地,指尖抠进黏腻的酱汁里,冰凉的触感与残留的暖香形成撕裂般的对比,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一声金属撕裂的刺耳声响。
陆昭抬手,硬生生将自己肩上那枚代表着帝国元帅最高荣誉的纯金肩章扯了下来,狠狠掷在地上金片撞击青砖,迸出清越如磬的“锵!”声,余震顺着地面爬升,震得小芥膝盖发麻。
他接入个人终端,冰冷而决绝的声音通过最高权限,响彻天枢环每一个角落:“我,陆昭。以帝国元帅的名义宣布,即日起,天枢环东区E-13至E-21区,划为‘食安特区’。任何武装力量,对归家食堂及其附属区域发动攻击,皆视为叛国,就地格杀。”
全城静默。
他切断通讯,转身,滚烫的手掌握住了顾昀的手腕,掌心粗粝、汗湿、脉搏如擂鼓,热度透过皮肤直抵骨骼,震得顾昀腕骨微微发麻。
那力道很大,像是要将自己的骨血都烙印上去。
“你的灶,”陆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沙哑而坚定,“就是我的防线。”
“疯子!”白砚的声音尖利,带着一丝扭曲的裂响,“你忘了‘塞壬星’舰队是怎么全灭的吗?就因为一个该死的Omega在通讯频道里唱了首摇篮曲!情感就是瘟疫!”
“咔嚓。”
他脸上的银灰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下,左眼的位置,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机械红光,红光频闪时,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边缘泛起细微的电流锯齿纹。
“今日,我亲手斩断这瘟疫之源。”
他举起那根净心杵,对准的,却是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他即将发力的瞬间,顾昀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声线平稳,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精准楔入所有人耳蜗深处,激起一阵生理性的耳鸣微颤。
“你妹妹临死前,是不是也想吃一碗梅干菜烧肉?”
白砚的动作,在距离太阳穴一厘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顾昀眼前的光幕骤然浮现一行小字:【检测到反派隐藏创伤:妹妹白月,因静默庭‘情感净化’初代实验失败,衰竭死亡。遗言:哥,我想吃妈妈做的烧肉。】
白砚握着净心杵的手开始剧烈颤抖,那只机械义眼中的红光疯狂闪烁,几近失控。每一次明灭,都牵动颈侧肌肉神经质地抽搐,喉结上下剧烈滑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做任何事。
陆昭高大的身躯已然挡在了顾昀身前,一股磅礴如海啸的精神力从他身上冲天而起,没有丝毫保留地涌向天空那艘静默庭母舰。精神力掠过之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窗纸随之高频震颤,簌簌抖落细粉。
母舰主炮的锁定,瞬间解除。
警报解除的滴声尚未响起,顾昀的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震动。
那震动并非来自精神力的对抗,也非建筑的崩塌,它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透厚重的地层,沉闷,密集,带着一股让大地都为之颤栗的狂热。
像是有成千上万吨的钢铁,正在某个尘土飞扬的巨大场地上,同时踏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