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屋顶在头顶发出被风扯动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不耐烦地走来走去,那声音沉钝、滞涩,带着金属疲劳的细微震颤,每一下都让灶台边的锈渣簌簌抖落。
顾昀换了个地方,在废弃供能站的角落里重新生起一小簇火。
这里背风,火焰舔着锅底,跳动得稳定一些;橙红火舌裹着青蓝焰心,将他指节上未洗净的油渍映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没有正经的锅,他索性用那把祖传的旧菜刀劈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折了边,权当铁板,刀刃刮过铁锈时迸出细碎火星,灼热气浪扑在手背上,像被无形的砂纸蹭了一下。
半壶净水是他仅有的存货,倒进去时,能看到水面浮着一层极细的金属微尘,在火光下闪着黯淡的、近乎铅灰的光;水波微漾,那些微尘便如活物般游移、聚散,泛起冷而涩的铁腥气。
水汽蒸腾起来,带着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杂的怪味,那气味干涩、厚重,钻进鼻腔深处时,舌根隐隐泛起一丝锈蚀的微苦。
他从口袋里摸出用油纸包好的最后一小撮葱末,小心翼翼地撒进烧热的油里。
“刺啦——”
青翠的葱末在油里翻滚、炸开,一股浓烈霸道的葱香瞬间爆开,压过了周围所有的陈腐气味;那香气滚烫、锐利,带着植物纤维爆裂的焦香分子,直冲颅顶,撞得人太阳穴微微一跳。
这香味像一把无形的刀,硬生生在这片废墟的死气沉沉里,劈开了一道鲜活的口子。
就在葱香达到顶点的刹那,整座被称为“天枢环”的巨型城市建筑群,骤然被不祥的红光笼罩,血色光芒泼洒在剥落的墙皮上,将每一道裂缝都染成新鲜的伤口。
尖锐、撕裂长空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耳膜,耳道内嗡鸣不止,连牙齿都跟着发酸;远处,传来玻璃幕墙接连爆裂的脆响,噼啪——咔嚓——轰隆!
如同冰层在高压下寸寸崩解,紧接着是人群惊恐的尖叫,声音被风卷着,支离破碎地传过来,忽高忽低,夹杂着布料撕裂与重物坠地的闷响。
顾昀撒葱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将炸好的葱油倒进碗里。
“砰!”
小店的门被撞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是小芥。
他脸色惨白,额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脸上,鼻翼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急速翕动着;他左手小指上,一道早已结痂的旧烫伤,形状像半枚残缺的铜钱。
他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小兽,眼睛里全是恐惧。
“快!”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子,“元帅……他在东区失控了!”
话音未落,又一声巨响。
后窗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被什么东西撞得粉碎,一个高大的黑影裹挟着碎玻璃和风滚了进来。
那人身上帝国军服被撕开几道口子,露出下面结实的肌肉和狰狞的伤疤;碎玻璃碴子嵌进他小臂的皮肤里,渗出血珠,在红光下凝成暗紫的点。
他颈侧那个用于稳定精神力的银色抑制环,已经崩出了蛛网般的裂痕,正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那声音高频、刺耳,像指甲刮过黑板,又似毒蛇吐信,在耳蜗深处激起一阵阵麻痒的战栗。
是陆昭。
他双目赤红如血,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内部力量撑爆的、非人的疯狂;眼球表面浮起细密血丝,瞳孔边缘泛着不祥的金芒。
指甲深深陷进太阳穴里,仿佛想把自己的头颅捏碎。
“杀了我!”他从牙缝里挤出野兽般的嘶吼,喉咙里带着血腥味,“别让那些声音……再进我脑子!”
——炮火掀翻战壕的刹那,他听见的不是爆炸,是娘在灶台边哼的走调小调。
整个简陋的铁皮厨房都在他的嘶吼中嗡嗡作响,铁皮墙皮簌簌震落灰粉,簌簌声细密如雨。
顾昀没有后退。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刚拌好的面,一把推到陆昭面前。
一小撮系统奖励的星砂盐在面条的蒸汽中融化,泛出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光晕,那光晕并非静止,而是随热气升腾微微脉动,像一颗微缩的心脏在呼吸。
【这盐不是调味,是谐振子——它把‘家’的频段,焊进了他的神经突触。】
葱油的香气,混合着面条的麦香,像一只温暖的手,硬是挤进了陆昭那片血色的狂乱世界。
他那即将失控的动作,骤然停滞。
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那碗朴素到极点的面——面汤表面浮着细密油星,随着热气轻轻震颤,折射出跳跃的暖光。
他颤抖着,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抓起了旁边的一双筷子;竹筷粗糙的纹理刮过他掌心裂开的旧茧,带来一阵粗粝的刺痛。
那动作笨拙得不像一个帝国元帅,倒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吞下第一口面。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三次——每一次起伏,都牵动颈侧暴起的青筋,也牵动抑制环裂痕中滋滋跃动的电弧。
突然,他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暴戾的力气;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巴尖悬而未滴,颤巍巍映着灶火微光。
“七岁那年……”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火烧过,“……厨房漏雨,娘用搪瓷碗接水煮面……”
他眼中的猩红,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脆弱的、属于人的清明;那清明里,还浮动着未散尽的水汽氤氲。
淡蓝色的光幕在顾昀眼前无声展开。
【满足度S级!检测到深度灵魂共鸣……店铺等级提升:温馨小馆·高级解锁。】
几乎是同时,小店破旧的外墙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膜一闪而逝,仿佛给这间危楼镀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坚固外壳;光膜掠过之处,剥落的墙皮边缘竟泛起温润釉光,如古瓷初烧。
街道外,刺耳的刹车声接连响起——轮胎摩擦沥青的尖啸尚未平息,又叠上液压杆伸展的“嗤”声。
一队身穿银灰色制服的特勤队员迅速封锁了整个街区,动作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他们靴跟踏地的节奏高度一致,咚、咚、咚,像冰冷的节拍器敲打着废墟的寂静。
为首的男人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的银灰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检测到未授权精神干预波动,源头锁定。”白砚的声音通过面具传出,冰冷,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他抬起手,掌中一根短小的、顶端镶嵌着晶体的“净心杵”亮起刺目的白光,直指顾昀的小店。
“清除污染源,即刻执行。”
【(依据《天枢环精神安全法》第7条)】
一只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医官裴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穿过破碎的窗户,紧紧锁定在店里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上,他手腕上的监测仪正飞速刷新着数据流。
“等等……”裴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震惊,“他的脑波频率,正在同步食物热力学曲线。”
店里,顾昀背对着门口的骚动,默默将第二碗面推给了蜷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芥。
少年捧着碗,啜泣着咬下一大口;滚烫的面条滑入食道,他猛地一震,喉管被热气烫得发紧,胃袋却像被一只温热的手缓缓揉开,那暖意顺着脊椎向上爬,一直抵到后颈,激得他头皮微微发麻。
面条的温度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他猛地一震,忽然抬起头,满眼泪水地看着顾昀:“顾哥……元帅的痛苦里,有千万人在哭。”
而刚刚脱离失控边缘的陆昭,缓缓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挡在灶台前,将顾昀和那个小小的炉火完全护在身后;军靴踏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玻璃碴子在他脚下碾成更细的齑粉,散发出微弱的、类似臭氧的清冽气息,如同雷暴过境后的空气。
“谁敢动这口锅——”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直视窗外那些银灰色的身影,“先踏过我的尸体。”
窗外,由能量构成的拘捕网,正在夜色中无声地展开,网格上的光芒,冰冷而致命;那光不发热,却让靠近的尘埃自动偏转轨迹,仿佛空间本身在排斥它的存在。
陆昭没再看外面。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山,守着身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人间烟火;灶火映在他瞳孔深处,明明灭灭,如两粒不肯熄灭的炭火。
他的视线,落在顾昀仍在忙碌的背影上,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生,比刚才的精神风暴更加汹涌,也更加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