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超忆：诅咒还是天赋？
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刻意去“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是在第三次安全熬过戒断反应之后。
地点依旧是那个废弃的江边水泥构筑物。金瑞妍称之为“临时安全屋”。没有舒适的陈设，只有冰冷的墙壁、潮湿的空气，以及地面上李贤洙痛苦挣扎时留下又被清理过的痕迹。但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洁净感”——至少，没有毒品的阴影。
李贤洙的身体依旧虚弱，戒断反应的余波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泡沫，时不时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或肌肉抽痛。但最核心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峰值已经过去。更重要的是，连续三次在金瑞妍的“见证”与“捆绑”策略下硬扛过来，某种微弱却真实的信心正在重建：原来，不靠那个小袋子，他也能在魔鬼的撕咬中存活，哪怕过程如同凌迟。
代价之一，就是那个随之苏醒的“诅咒”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忽视。
“它又来了，对吗？”金瑞妍盘膝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线圈笔记本和一支笔，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有些失焦的眼神。
李贤洙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嗯。比上次……清楚。不是发作的时候，就只是……突然。”他描述着那种感觉，“比如刚才，我看到你笔记本封面上那个被磨损的角落，然后就……一下子‘掉进去’了。”
“掉进去？”
“嗯。”李贤洙的眼神有些迷茫，“不是想起，是好像又被扔回了那个场景。我看到开学第一天，你那个笔记本还是新的，同样的位置被书包搭扣压了一下，留下一个很浅的印子。后来有一次，在图书馆，你不小心把红笔滚过去，笔帽在那个印子旁边蹭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还有上个月，你用它挡了一下教室门，那里又多了条细微的划痕……”他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仿佛那些画面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所有这些，连在一起，非常快，非常清楚，就像……就像在看一部只有几帧但超高清的短片，而且能闻到当时的味道，图书馆的旧书味，教室的粉笔灰……”
他说不下去了，那种身临其境又无法控制的剥离感让他感到眩晕和恶心。
金瑞妍静静地听着，笔尖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关键词：触发（无关细节）、全景重现、多感官同步、时间关联、强迫性、伴随生理不适。她等李贤洙缓了缓，才开口，语气是研究般的审慎：“上次发作时，你说你‘看到’了朴大浩的旧纹身痕迹，还有张在元司机耳朵上的耳钉。那些细节，你平时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李贤洙立刻摇头，语气肯定，“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些东西。它们就像……被藏在某个角落，直到特别痛苦或者……像刚才那样，被什么东西不小心‘钩’出来。”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可能无差别地记录了大量你未曾主动注意的细节，但这些记忆通常处于‘沉睡’或‘无法访问’状态。极端的生理痛苦，或者某种特定的、看似无关的‘触发器’，会暂时打破这种状态，导致大量关联或不关联的记忆碎片强制涌入意识。”金瑞妍边分析边记录，“这听起来不像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闪回，PTSD通常围绕核心创伤事件。你的‘闪回’内容似乎可以关联到任何细节，无论是否与创伤直接相关。”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贤洙，这可能不是简单的‘后遗症’或‘幻觉’。根据你之前的描述——在考场能瞬间‘重播’面试细节，在极端痛苦中能‘看到’施害者身上的微小特征——这更接近一种罕见的神经认知特征，有时被称为‘高度 superior 自传体记忆’（HSAM），或者通俗说的‘超忆症’。”
“超忆症？”李贤洙重复这个词，感觉陌生又沉重。
“一种大脑在记忆存储和提取方式上异于常人的状态。患者通常能记住生命中大量甚至绝大部分亲身经历的细节，且回忆时带有异常生动的感官体验。”金瑞妍解释道，“但医学上对它的成因和机制还不完全清楚。它可能先天存在，也可能由重大脑损伤或……极端的心理创伤事件触发。”她顿了顿，意有所指，“比如，一场足以改变大脑应激和记忆系统的、涉及强效神经活性物质的……侵害。”
李贤洙沉默。他的“超忆”，是被那支注射器连同毒品一起，强行“注射”进生命的。这无疑是诅咒。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金瑞妍话锋一转，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贤洙，如果……如果我们能试着引导它，而不是仅仅承受它呢？”
“引导？”李贤洙愕然。
“对。你现在的状态，像是拥有一个庞大无比、但索引完全混乱、且大门时不时会自动炸开的数据库。每次‘开门’都伴随着痛苦和失控的信息洪流，这是诅咒。”金瑞妍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充满探索性，“但如果我们能找到方法，在你相对清醒和平静的时候，尝试去建立索引，去学习如何有目的地、小范围地‘查询’这个数据库呢？”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比如，我们现在知道，极端痛苦是强度最高的‘触发器’，但效果是随机的、破坏性的。而一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比如我笔记本的磨损，是强度较弱、但可能更‘定向’的触发器。我们能不能，从这些小的、相对安全的‘触发器’开始练习？不是被动地等记忆淹没你，而是主动地、尝试去‘触碰’某个特定记忆，或者从混乱的信息流里，捕捉可能有用的东西？”
李贤洙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主动去触碰那些与痛苦紧密相连的记忆？主动打开那扇让他饱受折磨的门？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甚至危险。”金瑞妍看出他的抗拒，“但想想看，贤洙。朴大浩的旧纹身，张在元司机的耳钉，金俊成拉链头的划痕……这些细节，正常调查几乎不可能注意到。但你的大脑记下来了。如果我们能学会有控制地提取这些信息呢？如果下次，当我们需要知道张在元某天下午确切的行踪，而你的记忆里恰好‘存储’了那天他鞋子上沾着的、某种特定区域的泥土，或者他车里短暂出现过的、某个特殊人物的声音片段呢？”
她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李贤洙眼前的混沌。
诅咒……也可以是武器？
用来对付那些赋予他这诅咒的人？
这个念头过于尖锐，也过于诱人。
“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干涩。
“从最小的、最不具威胁的开始。”金瑞妍重新打开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我们来做个实验。现在，放松，深呼吸。不要强迫自己去‘想’。我会描述一个非常中性的、最近的场景，你闭上眼睛，试着不主动回忆细节，而是……让自己‘沉浸’进去，然后告诉我，除了主要事件，你还‘看’到了什么无关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李贤洙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依言闭上眼睛。
“三天前的下午，放学后，我们去便利店买水。你站在冰柜前，选了最便宜的那个牌子。”金瑞妍的声音平稳，带着引导性。
画面几乎是瞬间在李贤洙眼前展开。冰柜的冷气扑在脸上，玻璃门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折射着店内日光灯的光线。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伸向那瓶特价水，但不止这些——
冰柜玻璃的右下角，有一道长约五厘米、呈闪电状的细微裂痕，裂痕内部似乎有极微小的、暗红色的锈迹。
冰柜旁边立着的促销立牌，边缘有些卷曲，上面某个卡通代言人的左眼颜料，有一小块不自然的剥落，形状像个小月牙。
收银台后面，那个总板着脸的阿姨，那天她的围裙带子没有系好，左边的带子比右边的长了大约两指宽，尾端有些起毛。
甚至，他“闻”到了冰柜旁边关东煮机飘来的、过于浓郁的味精汤底味道，混杂着烤肠机里油脂加热后的微微焦糊气。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这些。金瑞妍飞快地记录，没有评价。
“很好。”等他停下来，金瑞妍说，“现在，试着‘跳出’那个场景。深呼吸，想象眼前有一道门，你从便利店走出来，关上门。”
李贤洙照做，感到那种身临其境的压迫感慢慢消退。
“感觉如何？”
“有点晕……但比之前发作时被动接受要好一些。”李贤洙如实说，“至少……我知道自己‘进去’了，也能试着‘出来’。”
“控制感。这是第一步。”金瑞妍点头，“接下来，我们尝试稍微‘危险’一点，但可能更有用的。我会提到一个与张在元或朴大浩相关的中性词汇，不是直接回忆创伤事件。你同样闭上眼睛，如果有关联的画面出现，告诉我，但一旦感觉失控或过于痛苦，立刻停止，用刚才的方法‘退出’。明白吗？”
李贤洙的心跳加快了，但他再次点头。
“第一个词：黑色轿车。”金瑞妍缓缓吐出。
画面碎片猛地冲击而来，但不再是完全混乱。主要画面是张在元那辆轿车的内部，皮革的气味，昏暗的光线。但李贤洙努力集中精神，不去看张在元，而是快速扫描其他细节——
副驾驶座椅背的收纳袋里，露出一角深蓝色烫金字的文件袋，文件袋的扣绳是磨损的棕色皮革。
后视镜下，挂着一个很小的、暗红色的中国结，其中一根流苏的末端打了死结。
车窗控制按钮的缝隙里，卡着一片极其微小、干枯的银杏叶碎片，叶脉的纹路很清晰。
“可以了。”李贤洙喘着气说，主动切断了画面。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汗，心脏咚咚直跳，但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金瑞妍的记录更加密集，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些细节……文件袋的样式，中国结的打结方式，特定季节的银杏叶……如果能与其他信息交叉印证，或许能推断车辆近期的用途、停放地点、甚至乘客的习惯。”她抬起头，看着李贤洙，“你做到了，贤洙。你主动触发，并从中捕捉到了可能有潜在信息价值的细节，而且保持了基本的控制。”
李贤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虚脱，但虚脱之中，混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受。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盲目挥舞了太久的人，第一次隐约摸到了墙壁的轮廓，哪怕那轮廓冰冷坚硬。
“但这很消耗精神。”他低声说，“而且……我不知道下次触发，会不会又变成无法控制的洪水。”
“所以需要练习，需要建立更稳固的‘控制协议’和‘安全阈值’。”金瑞妍认真地说，“我们得像训练肌肉或者学习一门极端复杂危险的语言一样，来训练你与这种能力相处。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慢，也可能会有反复和风险。但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条路，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承受。”
她看着李贤洙，眼神复杂。“贤洙，毒品摧毁了你一部分正常的神经功能，但可能也……歪打正着地，过度激活或重组了你大脑的某些记忆回路。这毫无疑问是诅咒，是强加于你的病态改变。但如果我们能找到方法，将这种病态的‘清晰’，转化为指向敌人的‘锐利’呢？”
她的话，为李贤洙混沌痛苦的世界，打开了一条极其狭窄、布满荆棘、却隐约透着一丝可能性的缝隙。
超忆，是诅咒，将他禁锢在无休止的、生动的痛苦记忆里。
但它也可能，成为一种扭曲的、只属于他的……天赋？
一种用来窥探秘密、缝合线索、最终指向复仇的，黑暗天赋。
李贤洙望向水泥构筑物外，那一线灰蒙蒙的、看不到对岸灯火的天色。身体依然能感受到毒瘾残留的啃噬感，脑海中那些不受欢迎的记忆碎片也随时可能翻涌。
但此刻，他心中除了绝望和痛苦，第一次升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东西。
那是意图。
是掌控的开始。
是决定将这把插在自己身上的、名为“超忆”的双刃剑，缓缓调转锋刃的，最初一丝决意。
“继续练习吧。”他听到自己对金瑞妍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一丝茫然，“下一个词是什么？”
金瑞妍微微颔首，笔尖悬在纸面之上，如同悬在未知宝藏与致命深渊的边界。
探索刚刚开始。
而这条利用诅咒、驾驭天赋的险路，必将通往更深的黑暗，或……更冷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