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沈逸那方小小的院落里。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在地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墙角新堆的、散发着淡淡油脂和草木灰气息的“实验废料”,带来一丝不那么诗意的味道。
沈逸对此浑然不觉。他正猫在屋里,就着一点如豆的灯火,美滋滋地清点着他那个藏在床底破瓦罐里的“跑路资金”。
铜钱串得整整齐齐,碎银子也被细心擦拭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微光。他一边拨弄着算筹,一边在心里盘算:
“嗯…最近销量稳定,阿福那小子干得不错…刨去成本和给他的分成,净利相当可观…照这个趋势,最多再有两个月,不,一个半月!就能攒够启动资金了!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找个江南水乡,买个小院,雇个婆子做饭,天天躺平…”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泛舟西湖、醉卧杨柳岸的美好未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差点笑出声来。
至于主家那些什么绸缎庄的危机、什么二爷的焦头烂额?关他屁事!他恨不得那帮大人物忙得脚不沾地,彻底把他这只小虾米忘到九霄云外才好。
然而,命运的残酷就在于,它总在你做美梦的时候,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笃笃笃——”
低沉而有力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如同擂鼓般敲在沈逸的心尖上。
沈逸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把算筹扔出去。这么晚了,谁会来?阿福?不可能,那小子没这么大胆子。大小姐?更不可能,她虽有“文艺女青年”的执着,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懂的,绝不会深夜来访。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钱罐塞回床底,胡乱用杂物盖好,又飞快地收拾了桌上的算筹,这才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门外,是一个他绝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低沉嗓音:
“是我,沈仲瑾。”
沈逸:“!!!”
二爷?!他怎么会来?!而且还是深夜独自前来?!沈逸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漏了不止一拍,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完了!东窗事发了?香皂的事情暴露了?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要没收我的“非法所得”?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几乎想假装屋里没人。但门外那沉静而强大的压迫感,让他连这点小动作都不敢做。
他颤抖着手,艰难地拉开了门栓。
月光下,二爷沈仲瑾负手而立。
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锦袍,但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青黑在清冷月色下无所遁形,那份平日里掌控一切的从容气度,此刻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磨损了些许,透出一股深沉的焦虑。
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沈逸这简陋的院门外,目光如鹰隼般,瞬间就锁定了门内那个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的少年。
“二…二爷?”沈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您…您怎么来了?快…快请进。”他侧身让开,心里却在疯狂呐喊:你别进来啊!我这里全是“犯罪证据”!
沈仲瑾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扫过这个小院——角落里的简易灶台、残留的油脂痕迹、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混合气味……一切迹象,都与他得到的汇报完美吻合。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他没有进屋,就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客套,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严肃:
“逸哥儿,云锦庄的事,你听说了吧?”
沈逸心里咯噔一下,不是香皂?是绸缎庄?他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绸缎庄关他什么事?他一个“淡泊名利”的旁支,怎么能知道主家核心产业的危机?
他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子…小子不知。近日只顾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试图维持自己“书呆子”的人设。
沈仲瑾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也无意追究他是否说谎。他直接将云锦庄遭遇的恶性价格战、对手不计成本的打压、以及市面上那些恶毒的“以次充好”谣言,言简意赅却又无比清晰地说了出来。他没有掩饰目前的困境,甚至提到了资金周转的压力和信誉受损的危机。
“……如今,对手步步紧逼,谣言难以根除,家族生意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沈仲瑾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形成一小团白雾。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如同两盏探照灯,死死盯住沈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审视和玩味,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期待与压迫。
“逸哥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你非池中之物,心有丘壑,眼界非凡。清音与你论诗,赞你境界高远;你于经济俗务,亦有独到见解。如今家族生意有难,正值用人之际,望你不吝赐教,直言破解之道!”他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院角的灶台。
轰——!
沈逸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来了!果然还是来了!这顶高帽子扣下来,简直要把他压垮!
赐教?赐什么教?我拿什么赐教?我就是个想跑路的产品经理,不是商业奇才啊!而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之前的“淡泊”都是装的,等于被绑上了沈家这艘眼看着就要撞冰山的破船!那他还能跑得了吗?他的躺平计划岂不是要彻底泡汤?
不行!绝对不行!
沈逸心中警铃大作,求生欲瞬间爆棚。他脸上堆起十足的惶恐不安,连连摆手,身子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仿佛被二爷的话吓到了:
“二爷!您…您真是折煞小侄了!”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自贬,“二爷明鉴,小子年轻识浅,不过读了几天死书,偶有几句狂言,当不得真!平日里浑浑噩噩,只知饱食终日,哪懂得什么生意经?家族此等大事,关乎根本,小子人微言轻,见识粗陋,岂敢…岂敢妄议?若是胡言乱语,误了二爷的大事,小子万死难辞其咎!”
他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我是废物”的才艺,只求二爷能高抬贵手,放过他这条只想咸鱼的小命。
然而,沈仲瑾看着他这番“精湛”的表演,看着他眼神里那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推拒,心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加确定——此子,绝对有料!他越是推脱,越是证明他心中有鬼,或者说,有货!
那“饱食终日”的样子,和能做出“净尘皂”并悄无声息打开销路的行为,简直是天大的矛盾!还有他之前那些“投入产出”、“资源共享”的惊人之语……沈仲瑾越发觉得,自己今晚是来对了!
“逸哥儿,过谦便是自负了。”沈仲瑾向前逼近一步,月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沈逸身上,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我既来此,便是信你之能。你但说无妨,无论对错,绝不怪罪。”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逸,仿佛要透过他那层薄弱的伪装,直抵内心。那眼神分明在说: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今天你不吐出点东西来,就别想轻易过关。
沈逸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看着二爷那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知道今晚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说法”,恐怕是很难善了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猎物,退无可退。
完了…这下…好像真的…摊上大事了…
他的跑路资金,在床底的瓦罐里,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