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墨斋内的低气压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沈仲瑾眉心的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书房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茶香与焦虑。
云锦庄的危机如同一个无底洞，不断吞噬着沈家的资金和声望，对手的攻势却愈发猛烈，仿佛不知疲倦。
沈贵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各处传来的坏消息，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带着哭腔。他知道二爷此刻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城西的李掌柜说，若是我们再不能平息谣言，他往后的大宗采买恐怕……”沈贵的话音未末。
“够了！”沈仲瑾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都是些废物！平日里养着你们，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难道真要向对手低头，或者壮士断腕，放弃云锦庄？无论哪种选择，对沈家都是重创！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娇柔的说话声。
“爷在里头吗？妾身新得了样有趣的小玩意儿，特来给爷瞧瞧，解解乏。”声音属于沈仲瑾颇为宠爱的一个年轻侍妾，柳姨娘。
若是平时，沈仲瑾或许还有闲心应付两句，但此刻他正烦躁不堪，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对着门外厉声道：“滚！没看见我在忙正事吗？！”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吓住了。沈贵也吓得一哆嗦，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短暂的寂静后，是柳姨娘带着委屈和一丝不甘的啜泣声，以及她身边丫鬟小声的劝慰。隐约间，似乎还有一股极其清淡、却与书房内沉水香格格不入的甜香，透过门缝飘了进来。
沈仲瑾正在气头上，对这点异样并未在意。但侍立一旁的沈贵，鼻子却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这香味……有点熟悉？好像是……桂花？但又不太一样，更干净，更……他猛地想起前几天凝香坊赵掌柜上报的关于“净尘皂”的事情，其中不就提到了桂花味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柳姨娘这不懂事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撞上来！还带着那来历不明的东西！
果然，沈仲瑾也似乎被那若有若无的香气搅得更烦，猛地拉开书房门，对着外面吓得花容失色的柳姨娘怒道：“你身上什么味道？！拿的什么东西？！”
柳姨娘被他吓得一颤，手里一个用锦帕包着的小东西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捧住，带着哭音道：“爷……妾身……这是沈贵前儿个孝敬的一块什么‘净尘皂’，说是洗脸沐浴极好，留香持久……妾身觉得新奇，才……”
沈贵？！净尘皂？！
沈仲瑾凌厉的目光瞬间钉在面如土色的沈贵身上。他想起来了，几天前凝香坊的赵掌柜确实上报过此物，说是在仆役圈中悄然流传，效果奇佳，来源不明。当时他因云锦庄之事焦头烂额，并未深究，只吩咐留意。
沈贵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心里把柳姨娘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却忙不迭解释：“二爷息怒！是……是小的该死！前几日底下人孝敬了小的这么一块玩意儿，小的想着柳姨娘或许喜欢，就……就……”他汗出如浆，知道自己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沈仲瑾却没再看他，而是目光锐利地投向柳姨娘手中那块锦帕包裹的东西。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夺了过来，揭开锦帕。
一块婴儿巴掌大小、乳白色、质地细腻的块状物映入眼帘，上面还嵌着些许干桂花，那清甜的桂花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这就是赵掌柜口中那个“效果奇佳、来历不明”的净尘皂？
若在平时，沈仲瑾或许只会将其当作一件新奇玩物，随手丢开。但此刻，他正被云锦庄的传统生意困境逼得焦头烂额，看到这件完全跳出现有市场框架、甚至在底层悄然打开销路的新产品，商人的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拿着那块香皂，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表面，感受其温润的质感。不同于猪胰子球的滑腻腥气，这东西……看起来很舒服。
“打水来。”沈仲瑾忽然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贵和柳姨娘都愣住了。
“耳朵聋了？打盆水来！”沈仲瑾加重了语气。
沈贵连滚爬爬地去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在沈贵和柳姨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沈仲瑾——这位执掌沈家商业帝国、此刻正面临巨大危机的二爷——竟然挽起袖子，将那块桂花香皂沾湿，在手中搓揉起来。
丰富的、细腻的白色泡沫瞬间涌现，浓郁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书房的沉水香。
沈仲瑾仔细感受着泡沫的触感，然后将泡沫涂抹在手背上，揉搓，冲洗……水流带走泡沫，露出干净清爽、甚至还带着丝丝凉意和桂花余香的手背。
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背，又看了看手中那块小小的香皂，眼神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这效果！这体验！远超他认知中的所有洁物！而且，这东西的制作原料……他敏锐地意识到，绝不会昂贵到哪里去！否则不可能在仆役圈层卖五十文还有市场！
这哪里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玩物？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尚未被开发的蓝海市场！一个可能比十家云锦庄利润还要高的金矿！
云锦庄的困境，是传统生意的内卷和恶性竞争。而这“净尘皂”，代表的是一种全新的、降维打击的产品力！
“这东西……”沈仲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沙哑，他猛地转向面如死灰的沈贵，“你刚才说，是底下人孝敬你的？哪个底下人？这东西到底从哪里来的？！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我扒了你的皮！”
沈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隐瞒，立刻将自己如何从手下一个小管事那里得到，那小管事又是如何从家里婆娘那里拿来，他婆娘是在某个小吏家帮佣，托人从市面买的……线索一层层向上追溯。
与此同时，沈仲瑾之前下令“留意”西院沈逸的人，也送来了最新的观察报告：逸少爷院中近期常有不明烟雾和……类似猪油熬炼的气味飘出，且其身边小杂役阿福，行为鬼祟，常出入市井，与各府下人接触频繁……
两条线索，在沈仲瑾脑中瞬间碰撞、交汇、锁定！
烟雾？猪油味？机灵的小杂役？市面流传的“净尘皂”？
所有的矛头，都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他之前只是觉得“有趣”，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地方——西院，沈逸的小院！
竟然是他？！
那个写出“独坐看云栖”的“淡泊才子”？那个在清音口中“通晓世情”的旁支少年？那个被他认为有点小聪明、需要“留意”的沈逸？
他不仅在偷偷制作这东西，还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隐秘的销售渠道？！
沈仲瑾握着那块还剩大半的桂花香皂，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和残留的香气，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发现自己完全看错了这个少年！这哪里是什么淡泊名士？这分明是一只潜藏在沈家内部、悄咪咪捣鼓着惊人玩意儿的……小狐狸！
“好……好得很！”沈仲瑾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无比的锐利和一丝被蒙蔽的愠怒，“沈逸……我真是小瞧你了！”
他转身，对着如同惊弓之鸟的沈贵，斩钉截铁地下令：
“带路，立刻去西院！我倒要亲自问问这位‘淡泊名利’的侄儿，他这‘净尘皂’，究竟是何方神圣！”
风暴，终于毫无征兆地，降临到了沈逸那自以为安全的小小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