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清冷而刺鼻。
这是陈林意识回归后,捕捉到的第一个信号。
他尝试睁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视网膜上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渐渐聚焦成惨白的天花板。
左肩的剧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骨头里搅动,提醒他那场地宫坍塌并非噩梦。
“别动。”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砂纸打磨过的沙哑。
陈林艰难地转动脖颈。
苏燕趴在他的床沿,身上还是那件沾满泥污的衣服,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那张总是清冷孤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筋疲力尽的苍白。
陈林弄出的轻微响动惊醒了她。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陈林的视线。
气氛瞬间僵住。
苏燕的眼睛里,先是短暂的失焦与茫然,随即被一种决堤般的狂喜冲垮。
她没有尖叫,只是用尽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
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一颗接一颗,砸在床单上。
“你醒了。”
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林想笑,肌肉却扯动了伤口,表情瞬间扭曲成一团。
“嗯,阎王爷不收。”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想起了舱门闭合前,她那句嘶哑的“要死一起死”。
想起了那只温暖、颤抖,却又坚定得如同铁钳的手,是如何将他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笨拙,想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痕。
苏燕的身体猛地一僵,像突然卡壳的机器,所有从容的表情瞬间消失。
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变红。
那双总是直视一切的眼睛,此刻却慌乱地移开,不敢再看他。
“我……我去叫医生!”
她丢下一句话,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病房。
陈林看着她仓皇的背影,低声笑了起来,随即又疼得龇牙咧嘴。
“没出息!”
脑海里,陈玄的声音照旧充满了鄙夷。
“为了个丫头片子,差点把《神机篇》带进棺材里!我陈家的脸……”
“老祖,咱换套词儿行不?”陈林在脑子里回怼,“再说了,您那便宜徒孙媳妇不猛吗?没她,咱俩现在讨论的就该是地府的建筑格局了。”
“哼!”
陈玄傲娇地冷哼,但明显底气不足。
“算她没丢百匠门的脸。说正事,你把整本《神机篇》吞了,现在感觉如何?”
陈林立刻收敛心神。
意识沉入脑海。
那本神书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浩瀚星空。
他的心念,如同一艘无形的飞船,驶向其中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星云。
刹那间,关于“榫卯”的一切,如宇宙大爆炸般在他意识中展开。
木工榫卯、金属榫卯、晶体榫卯……甚至一种只存在于理论中,利用空间褶皱进行能量锁定的“维度榫卯”。
所有知识都以三维动态模型的形式呈现,他可以随意拆解、组合、推演。
他看到的不是“做法”,而是构成这一切的底层“规则”。
原来如此。
萧逸就算拿到实体书,也只是得到了一本看不懂的天书。
他想要的是占有,而《神机篇》需要的,是理解和创造。
这根本不是一本技能书。
这是一个文明的火种。
接下来的一周,陈林在养伤中,开始了对这片“星空”的探索。
外界的消息,也由苏燕断断续续地带了进来。
百工巷地底的灾难,被官方定性为老旧燃气管道引发的瓦斯爆炸。
萧逸和他带领的武装小队,被列入了死亡名单。
其背后的天眼集团,因此次“投资负责人意外身亡”及项目失败,股价连续暴跌,市值蒸发上百亿,陷入了巨大的公关危机和内部权力斗争。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直到一周后的下午。
医院病房的电视里,正在直播一场来自天眼集团的新闻发布会。
聚光灯下,一个身影走上讲台。
当镜头拉近,给了他一个面部特写。
陈林和苏燕的呼吸,同时停滞。
萧逸。
他没死。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依旧风度翩翩。
但他的左半边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人类。
冷硬的金属从他的左额角延伸至下颌,覆盖了半张脸。左眼是一枚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子义眼,冰冷地扫视着全场。
他抬起左手,那是一只由无数齿轮和传动轴构成的狰狞机械臂。
他竟用天眼集团最顶尖的科技,把自己从一堆碎肉里,重新拼凑成了一个半人半机械的怪物。
他不是活下来了。
他是“升级”了。
“各位,下午好。”
萧逸开口,声音是人声与电子合成音的诡异混合体,不带任何情感。
“很多人以为我死了。但死亡,对故步自封者是终点;而对我等拥抱未来者,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的电子义眼,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视着病房里的陈林。
“今天,我代表天眼集团,也代表人类不可阻挡的前进方向,向一个盘踞在历史阴影中、妄图阻碍文明进程的癌细胞组织——所谓的‘百匠门’,正式宣战。”
“他们的时代,连同那些腐朽的手艺,都该被扫进垃圾堆。”
“从今天起,‘传承’是可笑的,唯有‘迭代’,才是永恒!”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世界为之哗然。
而百工巷,则彻底炸了。
当晚,陈林的病房门槛几乎被踏破。
百匠门各派的头面人物,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涌了进来。
上三门、中六门,甚至几个下九流的独行客,把小小的病房挤得满满的。
他们脸上,再没有平日的矜持与傲慢,只剩下世界末日般的惊恐。
“陈林小友!那魔头没死,还、还把我们挂在全世界面前烤!这可如何是好啊!”医药门的长老,山羊胡子抖得像筛糠。
“他背后是天眼集团!是怪物!我们拿什么斗?”
“完了……祖宗的基业要断送在我们手里了……”
一群加起来几千岁的手艺人,此刻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陈林靠在床头,一声不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
直到病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瞬间闭上了嘴。
“吵完了?”
陈林环视一圈,目光从一张张惶然的脸上扫过。
“萧逸说我们是时代的癌细胞,是腐朽的垃圾。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
“他说错了吗?”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守着几手绝活就沾沾自喜,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不思进取,被时代的车轮碾过去,难道不活该吗?”
陈林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自尊里。
一位脾气火爆的铁匠门主涨红了脸:“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
陈林的目光转向他,锐利如刀。
“你打的刀,能比军用特种钢更韧吗?你烧的瓷,能比工业陶瓷更耐高温吗?”
“我们引以为傲的所谓‘手艺’,在人家眼里,和天桥底下耍猴的,有什么区别?”
病房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羞愧,却无法反驳。
“但是,”陈林话锋一转,“老祖宗传下来的,真的只是‘手艺’吗?”
他看了苏燕一眼。
“不,是‘智慧’。”
“是面对绝境时,那份天马行空的创造力,是‘无中生有’的破局能力。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底牌!”
“萧逸不懂,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冰冷的机器。”
“而我们懂,所以我们能创造出更聪明的机器。”
陈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掀开被子,不顾苏燕的阻拦,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萧逸想掀桌子,那我,就陪他玩到底。”
“从今天起,百匠门的事,我说了算。谁赞成?谁反对?”
无人出声。
但这一次,那些长老们低下的头,不再仅仅是羞愧。
而是敬畏。
是对那份他们早已失去的,敢与世界为敌的胆魄的敬畏。
“好。”
陈林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投向那片被霓虹与数据包裹的钢铁城市。
“天眼集团的新品发布会,是在下个月,对吗?”
他嘴角扬起熟悉的痞笑,带着几分危险。
“听说,他们要发布一款划时代的,能改写人类潜意识的脑机接口产品。”
“正好。”
“就拿它开刀。”
“给全世界的有些资本家们,免费上一堂生动的手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