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蛊分雌雄两只,雌蛊在圣荑体内,雄蛊在上官昭体内,今昔寺时,雄蛊忽然暴动,上官昭这才发现身体异样,而雄蛊一动,必然牵动雌蛊。
是故今昔寺禅房之中,处处交缠,如处春江潮水,跌宕不休,潮水与浪,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如冬日融冰,肌肤相亲,别是惊寒,而愈寒凉愈滚烫,欲罢不能,几成执念,如陷进沼泽,却堕酒池蜜罐。
腐烂心志,摧毁心防,将一切前尘尽忘。
今生前世,都只做眼前之风月,身下之欲网。
桃花蛊,终究是让圣荑与上官昭都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情思与渴望。
上官昭不想伤害圣荑,这一世他得到圣荑的爱了,完全属于上官昭的,而不是别人的。
所以他不愿意让圣荑痛苦,不愿意让圣荑被毁。
他宁愿以自己的死,来让圣荑活着。
他去了后山,拜会从未见过的父亲。
在得知他掳走的是谪星皇帝的儿子,恒清禅师久不惊动的心,还是猛烈撞了心腔。
“我知道犯了大罪,但这与荑儿无关。”
他请求父亲,“这几日,便当做我与荑儿最后的时光。”
“求恒清禅师成全,便当了了你与我的一段尘缘,从此,你再不欠我。”
竹林只有风声,恒清禅师当年抛下国家,抛下怀孕的灵妃,执意出家,朝臣挽留,灵妃追出城门,依旧无用。
他不适合做国主,他也因为他的不适合,伤害许多人,但依旧有更多人阻扰他卸下君位……可笼中鸟,本来就属于山林。
他不欠国家,不欠灵妃,更不欠朝臣。
国家没有他可以被燕圣收回,册剑之民可以过得更好。
灵妃……她妖言惑众,挑起华靥倾世的谣言,致使谪星皇帝沦为祸首,名誉被污,他对不起谪星皇帝,更无法与灵妃在生活于同一座宫城。
朝臣,尽是党同伐异,充斥着各国细作,忠臣宗室又总是催他勤政,却不看时事与时局……
若论欠,他旁的都可以抵赖,偏偏眼前自己长大了的儿子,当年灵妃腹中的骨肉,他欠了良多。
但世事无常,谁成想到了下一代,他的儿子无可救药地喜欢上潮儿的儿子……
不过圣洇流一定会气死吧。
说不定圣洇流真的是被气死的?
如此一想,古井无波的清净心境又落了一圈又一圈,漾着点点欢喜的涟漪。
当岁月逝去,曾经欢愉喜欢都成淡痕,唯有憎恨如新,痛悔刻于心底。
圣荑看见禅房外的桂树上有一只三花小猫,它喵喵叫着,不敢下来。
瞧着还是年幼,果然不多时就有只一样花色的大猫过来,叼着它的后颈皮,拖下了树。
动作也不轻柔,松口之后叽里咕噜地训斥小猫,伸着爪子拍了小猫的脸。
圣荑看得有趣,那小猫耷拉着脑袋咪咪叫,最后还是紧紧跟着大猫,生怕被抛弃了。
他眼里蓦地就盈满了泪。
三花小猫和大猫蹲在花坛上看他,毛茸茸都在泪眼里变得模糊。
“母后…”他伏在窗棂哽咽,抬头看小猫,小猫大猫都不见了,更是伤心至极,觉万事皆空!
以袖拭泪,发觉身上是素服孝衣,更觉满身罪孽,不如不求情,让太渊带兵来剿,把他与上官昭统统杀了,倒免了他的不孝。
可为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啊!
他终是崩溃,狠狠砸向窗棂,父母新丧,他为人子,却未尽哀礼。
他与太渊怄气,不入宫守灵,时至今日,身着孝服,却与晞王……
眼前绿郁幽清,山岚横翠峰,雾气弥花障。是中都之景,并无半分朝阙之寒。
他不是第一日来此,却在这一日觉得陌生万分,觉得飘零一人,世上所有都将他背弃,父皇不在了,母后也不在了,谁还会护着他?
往日他恨父皇母后为了太渊有子,夺走他的孩子。
为了继位东宫,让他做许多不愿做的事,装作政绩,让他授意许多束缚,说成名誉,让他放弃太多所爱,说要为太子积民望……他憎恨这些,只不过他恐惧握有权利的父母。
父母天然对于孩子就有掌控他们悲喜的权力,这从幼年开始就刻入骨髓,何况他的父母,还是天下的至尊。
是恐惧压倒憎恨,是孝道压倒怨恨,但心底无数个反抗个念头滋生,为巨石压下的为爱意与思念浇灌的朱红茶花,终是带有决绝的姿态,哪怕面临肃杀,也要整个花朵如人头削下,满地残红,一声落地的壮烈。
走到佛前,台阶上满是鲜血,他依旧为所爱不悔,只愿一命以偿。
但是这一日,巨石烟消云散。
往昔种种逼迫,种种让他抉择,放弃,隐忍…都只成了两只花丛里的小猫。
死亡消解了一切。
而对死亡的体会,却不是落棺的那一刻发生的。
父母之爱,于他是密网束缚,也是无忧高床;于他是心头大石,也是背后屏障;
他们拆散他与上官昭,但这一刻,他憎恨自己没有与上官昭彻底分开。
素衣之下,玛瑙珠链被重新戴上脚踝。
上官昭手上是他在饴楼看见的朱红古锦的发带,他将之缠在他腕上,“荑儿,你可知,我们早已相伴百年。”
“哪怕是今生,我们也早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晞王最憎恨的就是满口谎言的神明,而二十年前,他还在南海时,又遇见一个欺骗神明的恶徒。
那时的朝闻皇帝,凡人一个,上了南海禁地,便成幽奴,为南海王之囚徒。
他渴求找回他的妻儿,但根本不是已经近似神明的南海王的对手。
作为燕室的驸马,他知道泰山府君也是太父,便恬不知耻地向他借神力,以抗南海王。
“朕的长子,乃是燕尔临凡。”
泰山府君终于等到燕琬的转世,为力求正统,压过敖骄,他答应朝闻皇帝借他神力,赠予神兵。
“好,便与你定契。”
“既然你们都答应,我便将此神躯,与此身剩下所有神力,都做聘礼,待我来世见公主,请你们认出本君便不要阻挠。”
“公主是花神继任之人,本君来世,会心口印花而生。”
圣荑自然见过上官昭心口的印痕,像朵朱颜茶花,绽在胸口。
“因这一世是册剑国主之子,为你父皇不容,我还在襁褓之中,他便派了人来刺杀。”
“但他还是留我活到今日,不敢直接杀我,就是因为看见这个印痕,他怕食言反噬,所以步步逼迫,想让我死于政治斗争,因法而死,从此与你错失。”
上官昭太渊四年入东都,步步皆是困局,三番两次下狱,赔尽了身家,表尽了忠心,也换不得父皇一丝之信。
圣荑抚摸他心口印痕,触到他心脏的搏动,朱锦发带落在两人衣上,他看见上官昭身上也是一样,素服白衣,是天下大丧。
他闻到上官昭身上的幽兰香气,似乎总交缠着一丝淡淡清苦。
“一身病骨,才能活到见你。”
当时在青龙寺,也有很多药罐,从颖州回来,圣荑说过给上官昭治病,但是都没兑现。
上官昭说无恙,在冬雪覆盖的时节,咽下自己给他的冰浮奈。
本是背靠上官氏族,能与元慕一样留有封王爵享,但他就是忤逆父皇,不留中都,心向朝阙。
“是你父皇母后负了你我,不是旁人。”
“我们是被权势所迫,从前是,而今也是。”
从前有敖骄,他晚了一步。
而今太渊四年入东都,圣荑太渊二年成婚,晚了两年。
也正是这两年,上皇才会格外优容,放松警惕让他进了朝阙,但一入朝阙,见到的就是云妃在辇轿上亲吻安王的侧影。
仿佛一早就预示了昨世今生,他与圣荑总会被他人所隔,被他人所阻。
当桃花旖旎红痕开遍圣荑满身,禅房春色无边,檐外青山与雨幕都退却,世界终于不再辽阔广大,只在一室之间。
天下终于被弃如敝履,抛在床下,被素服白衣堆叠。
他们,也许背负着前生的锁链,到这一世都未曾挣却。
只在赤子之时,无知无识,得到短暂的幻觉。
而在相遇之后,情感愈烈愈浓,前世今生枷锁重重,在欲榻沉沦,又在浮起时清醒。
辗转吟哦,自我折磨。
但也不会选择别的,只当是再投生了一回,做了株朱颜茶花,断头无悔。
饱尝风月,桃花成劫。
是大祭司给燕琬的命词。
但圣荑而今觉得,自己难道不是更验证帝尔的“六亲断绝,十世孤寒”么?
太渊失去淑后,他失去云妃。
太渊没有孩子,他失去小郡主。
上皇上后崩逝,他与太渊都是守灵之子。
失妻失女,失父母,现在又要失去怀中所爱。
圣荑不由更抱紧上官昭,檐下风铃摇曳,阵阵清音,风吹雨,落得湿了半边栏杆。
他攥着发带,无意窥见案头铜镜,印出两人此刻疯狂。
上官昭心口的花痕越发荼艳,兰麝香气浸满一室,清苦的药味被另一种甜腻桃花气息取代。
素纱床帷被洞开的门扉灌进狂风,雷电行云,雨声渐喧。
在一下闪电劈下的白夜,圣荑肆意狂迷,清醒地沉沦于因果,抱着自己所选的爱人,接受那注定凄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