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的时光在幽冥特有的死寂中流淌。无咎的伤势在轮回生肌膏和自身强悍修为的作用下,已好了七成。距离孟秋约定的出发之期,只剩三日。
这日,孟秋将无咎唤至往生殿后的一处隐秘偏殿。这里没有窗,只有四壁上幽幽燃烧的魂火,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殿心有一座古朴的石台,台上悬浮着一面边缘缠绕着荆棘状暗纹的水镜,镜面浑浊,仿佛蒙着万古不化的迷雾。
"这是‘照魂镜’的副镜,"孟秋指着那面水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能映照神魂本源最真实的形态,尤其是……那些被封印、被割裂的部分。"
无咎心中一紧,目光投向镜面。他隐隐猜到孟秋要做什么。
"你既已决定为她踏上葬神之窟,有些东西,你需要亲眼看看。"孟秋说着,双手结印,一缕精纯的幽冥神力打入照魂镜中。
嗡——
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浑浊的迷雾缓缓散开,显露出镜中的景象——那并非实体,而是一片浩瀚的、属于阿弃的神魂空间的投影。
无咎的呼吸瞬间屏住。
镜中景象的核心,是那盏他熟悉的青色魂灯。此刻的魂灯,灯焰稳定,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比之初见时强盛了不少,灯盏内那琥珀般的"灯油"也似乎多了一丝。灯身之上,隐约可见细密的、与忘川河水波纹相似的纹路,那是吸收幽冥轮回气息后留下的烙印。魂灯下方,那枚曾被业火灼烧出裂纹、如今已被彻底净化、只留下一道淡淡阴影的灭魂钉残留印记,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魂灯,投向更深处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在魂灯光芒勉强照耀的边缘,那片广袤而灰暗的神魂虚空中,漂浮着无数琉璃碎片。
那些碎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边缘锋利,散发着冰冷而破碎的光泽。它们无声地悬浮着,缓慢地旋转、碰撞,偶尔折射出一点模糊扭曲的画面碎片——那是一个青衣女子在云间布雨的侧影,是洛水郡泥泞中女童感激的眼神,是千松岭药圃被毁的狼藉,是业火焚身时极致的痛苦与新生……这些都是阿弃(或者说青音)曾经经历过,却在签订血契时被剥离、又在后续冲击中彻底崩碎的记忆与情感碎片。它们再也无法拼凑还原,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只能映照出支离破碎的过往。
而更让无咎感到窒息的是,在魂灯的正下方,镜面映照出的最深处——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有一团被无数细密、暗金色、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的符文锁链,死死缠绕、捆缚、封印着的东西。
那东西,原本应该如同世间最绚烂的霞光,是流动的,是温暖的,蕴含着喜怒哀乐、爱恨痴缠等一切生灵应有的、鲜活而澎湃的情感波动。那就是情丝,情感之根源。
但此刻,它被那些代表着血契至高法则的锁链,勒得几乎变形,凝固在那里,如同被冰封的火焰,没有任何波动,没有任何色彩,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灰暗。
锁链之上,那些暗金色的符文不时闪烁一下,每一次闪烁,都仿佛在抽取着那团被封印之物最后的一丝活力,加固着这冷酷的封印。这封印是如此彻底,如此决绝,仿佛要将"情感"这个概念,从她的存在中连根拔除。
无咎死死地盯着镜中那被封印的情丝,银面具下的脸庞血色尽失。他知道她失去了情感,但亲眼看到这具象化的、如同囚徒般被死死禁锢的"情丝",所带来的冲击远超他的想象。
那不仅仅是一种"缺失",更像是一种酷刑。将一个人最本质的人性之一,如此粗暴地、永久地封印、剥夺!
他想起了她面对热粥时的无动于衷,想起她看到龙脉痛苦时的平静分析,想起她得知自己将赴死地时那一声毫无波澜的"哦"……
原来,在那片空洞之下,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封印!
"看到了吗?"孟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这就是‘等价交换’。以情丝为抵,换重塑轮回之机。很公平,不是吗?失去了感受爱恨的能力,自然也避免了因爱恨而带来的痛苦与牵绊。对于一心只想‘活下去’的她而言,这或许……是最‘划算’的选择。"
无咎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孟秋:"划算?"他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将她变成一具只有生存本能的行尸走肉,这叫划算?!"
孟秋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如渊:"那么你呢,玄玦?万年前,你若能斩断对她的情丝,又岂会冲动冲击归墟封印,酿成大祸,连累她帝位崩碎?有时候,无情,比多情更是一种慈悲,也是一种……强大。"
无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寂渊剑险些脱手。孟秋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了他埋藏最深、也最痛的伤口。
是啊……万年前,若不是他的情……他的冲动……青音何至于此?
"情丝之断,并非终点。"孟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目光重新投向照魂镜中那被封印的灰暗光团,"至高契约的封印也并非绝对不可动摇。业火的红莲印记,魂灯的成长,乃至她自身本源在压力下的蜕变,都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成为撬动这封印的支点。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再次变得严肃:"前提是,她能活到那一天,并且……在她情丝复苏的那一刻,她的神魂、她的命格,能够承受得住那被压抑了太久、可能如同洪水决堤般爆发的情感冲击。否则,那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无咎沉默地听着,心中的巨浪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明白了孟秋让他看这些的用意。不仅仅是让他了解阿弃背负的代价,更是让他明白前路的艰难与责任。
他不仅要为她争取生机,还要为她铺好未来的路,确保当封印松动的那一刻,她能够安然度过。
情丝之断,是果,也是因。
而他,将用尽一切,去扭转这个因果。
"三日后,我出发。"无咎转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镜中景象,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坚定。
孟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挥手散去了照魂镜的影像,幽幽一叹。
"情之一字,果然是这忘川水也化不开的执念……"
无咎出发前最后一天,孟秋再次来到了净室。这一次,她神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卷散发着微弱土黄色光晕的古老皮卷。
"这是《地脉纪略》的残卷,"孟秋将皮卷在阿弃和无咎面前展开,上面用古老的神文描绘着山川地势,以及一道道如同血脉般蜿蜒的龙脉走向图,"源自上古地祇一脉,记载了三界部分重要龙脉的节点与流向。我费了些力气,才从幽冥故纸堆里找出来。"
无咎的目光立刻被皮卷吸引。他看到上面一些龙脉的节点,被用暗红色的朱砂标记了出来,而那些标记点附近的龙脉图样,都显得格外纤细、黯淡,甚至有些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这些标记……"无咎沉声问。
"近千年来,幽冥接收到的、来自这些区域亡魂所携带的‘大地眷顾’气息,明显稀薄乃至断绝。"孟秋指着那些标记点,"结合你带来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这些地方的龙脉,正在或者已经……出了问题。"
无咎仔细辨认着那些被标记的地点,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地点分布极广,遍布人界各大洲陆,甚至包括一些重要的洞天福地边缘!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而且,你看这里。"孟秋的手指移向皮卷的边缘,那里描绘着一片混沌的区域,旁边标注着"归墟之眼"。"所有出现问题的龙脉,其本源流失的隐晦方向,根据幽冥对亡魂残留气息的溯源,最终都隐隐指向……归墟附近。"
归墟!
无咎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归墟!万年前的归墟之劫,难道并未真正平息?或者说,那场劫难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持续至今的阴谋?
"归墟吞噬万物,平衡三界。但若有人能操控,或者利用归墟的力量,反向汲取天地本源……"孟秋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直安静旁听的阿弃,忽然伸出了手,指尖轻轻点在地脉纪略皮卷上一个被标记的地点。那里是南赡部洲的昆吾山脉,一条曾经赫赫有名的主龙脉所在。
"这里……"阿弃空洞的眸子微微收缩,眉心的红莲印记散发出灼热感,"很痛苦……比我们之前遇到的那条……痛苦千百倍……它在……哀嚎……"
她的感知,竟然能跨越空间阻隔,通过这古老的皮卷,隐约感受到远方龙脉的惨状!
无咎和孟秋都震惊地看着她。
"你能感知到具体情形吗?"无咎急忙问道。
阿弃闭上眼,全力催动魂灯与红莲印记,她的意识仿佛沿着皮卷上那条黯淡的龙脉图样,跨越无尽空间,延伸而去。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晃动,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
"……黑色的……‘根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是能量剧烈消耗导致的),"很多……很多黑色的根须……扎进了龙脉的‘心脏’……在疯狂地……吮吸……龙脉的光芒……在快速……熄灭……有很多……怨魂……被束缚在根须上……他们在哭……他们的痛苦……化作了……根须的力量……"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词汇匮乏,却勾勒出一幅无比残忍而恐怖的画面!
那不再是简单的"汲取",更像是一种寄生与献祭!以无数怨魂的痛苦为能源,催生那些黑色的"根须",强行抽取龙脉的本源!
无咎遍体生寒!他终于明白,为何龙脉枯竭会影响到轮回魂魄的质量!那些被束缚的怨魂,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们的痛苦与绝望,成了毁灭龙脉、祸乱天地的帮凶!
这是何等邪恶、何等逆天的手段!
"必须阻止他们!"无咎握紧寂渊剑,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不仅关乎阿弃的恢复,更关乎三界众生的存亡!
"阻止?谈何容易。"孟秋泼了一盆冷水,"且不说那幕后黑手是谁,实力如何。单是这遍布三界的‘黑色根须’,你要如何清除?你找到一处,或许能缓解一时,但根源不除,不过是扬汤止沸。"
她指着皮卷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暗红标记,语气沉重:"这已不是一两条龙脉的危机,而是席卷三界的龙脉之劫!其背后,必然有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在运作,甚至可能……"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无咎明白她的意思——可能涉及到天庭的最高层。
净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阿弃似乎因为刚才的远程感知消耗过大,重新坐回蒲团,闭目调息。但她眉心的红莲印记,依旧在微微发烫,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或许只是能量扰动)。
无咎看着皮卷上那触目惊心的标记,看着阿弃苍白而坚韧的侧脸,又想到自己明日即将踏上的绝路。
前路,仿佛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但这黑暗,并未让他感到绝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属于战神的、永不屈服的桀骜与战意!
劫难又如何?
深渊又如何?
既然这天不公,这地不仁,那他便用手中的剑,杀出一条血路,为这世间,也为她,争一个公道,争一线生机!
龙脉之劫,他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