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殿深处，一间净室之内。
阿弃盘膝坐在一个由安魂木雕刻而成的蒲团上，这是孟秋特意为她准备的。幽冥界精纯的轮回气息，如同温润的水流，缓缓滋养着她神魂深处那盏青色魂灯。灯焰比在人界时更加稳定，甚至隐隐壮大了一丝。
然而，这种"滋养"并非没有代价。
在她感知不到的层面，那卷与她神魂绑定的暗红色血契卷轴正在微微发光。卷轴之上，代表"命格抵押"的那一行古老神文，颜色变得愈发深邃，如同干涸的血迹。
她透支魂灯之力滋养龙脉、强行定位幽冥通道、以及此刻被动吸收轮回气息修复自身……所有这些"逆天而行"的举动，都在持续加重着她命格的负担。
无咎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寂渊剑横于膝上。孟秋提供的镇魂香青烟袅袅，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他体内魔音蚀骨的剧痛，左肩胛骨的碎裂处也传来细微的麻痒感，那是幽冥特有的轮回生肌膏在起作用。
但他的心神，却无法真正平静。孟秋提出的交易，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无尽深渊，葬神之窟……即便在他战神巅峰时期，那也是需要谨慎对待的险地。如今他伤势未愈，此去生还的几率，不足三成。
他的目光落在阿弃身上。她闭着双眼，似乎沉浸在某种深层的调息中，眉心的红莲印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看起来如此平静，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可无咎知道，她那看似"平静"的空洞之下，背负着何等沉重的代价。而如今，这代价还在因他做出的选择而不断增加。
"在看什么？"孟秋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到来，手中托着一个白玉碗，碗中盛着半透明、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汤药。
"她的命格……"无咎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还能承受多久？"
孟秋走到阿弃身边，将玉碗放在她身旁的矮几上。"至高契约的代价，远超你的想象。"她淡淡道，"命格如同舟船，气运如同流水。她的船底早已千疮百孔，如今每一次‘逆流而上’，都是在加速沉没。具体还能撑多久，要看她接下来会‘做’多少类似滋养龙脉这样的事情。"
无咎握紧了拳，指节发白。
"不过，"孟秋话锋一转，看向阿弃的眼神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她的成长速度，也出乎我的意料。业火淬炼，魂灯指引，龙脉共鸣……这些机缘巧合（或者说，是某种必然）正在重塑她的本质。或许……在船沉之前，她能找到修补船底的方法，甚至……换一艘更坚固的船。"
就在这时，阿弃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盲眼中的微光，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一丝。她"看"向孟秋放在矮几上的玉碗，微微偏头："这是什么？"
"凝魄汤。"孟秋解释道，"并非孟婆汤，而是用忘川彼岸花蕊、千年安魂木心液，辅以轮回井水熬制，能稳固你的魂灯，减缓命格负担的加剧。算是……交易的定金。"
阿弃伸出手，指尖触碰玉碗，感知着其中蕴含的温和药力。然后，她端起碗，如同喝水般，平静地将汤药一饮而尽。药力化开，她眉心的红莲印记似乎更加润泽了一些。
"谢谢。"她放下碗，语气依旧平淡，但无咎却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比之前更"灵动"了一点点？是因为魂灯得到滋养，还是这凝魄汤的作用？
"感觉如何？"孟秋问。
阿弃沉默片刻，似乎在仔细体会："魂灯……更亮了。但是……"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偏上的位置，那里并非魂灯所在，而是一种更虚无的所在，"这里……好像更‘空’了。"
那里，是命格气运汇聚之处。魂灯的明亮，是以命格的进一步"空洞"为代价。
无咎心中一痛。
孟秋却点了点头："很正常。记住这种感觉。命格并非虚无，它关乎你与这片天地的联系，关乎你的机缘、你的劫数。当你感觉这里越发‘空’时，意味着你未来的路会更加艰难，更多的厄运会找上你。但同时……"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弃，"极致的‘空’，也可能意味着……打破宿命的‘可能’。"
阿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无法理解"宿命"这种复杂的概念，只是将这种感觉记录在魂灯的信息库中。
孟秋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凝魄汤的服用事项，便转身离开了。
净室内再次只剩下无咎和阿弃。
"我离开后，"无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留在这里，听孟秋神君的安排。不要……再做像滋养龙脉那样消耗命格的事情。"
阿弃"看"向他，空洞的眸子映照出他模糊的轮廓："你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嗯。"
"会死？"
无咎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阿弃也不再追问。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轻声道："哦。"
没有担忧，没有不舍，只有纯粹的认知。
无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是他将她卷入这一切，是他让她背负如此代价，如今，还要让她独自留在这陌生的幽冥……
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取得不灭战骨，这不仅是为了交易，或许……那也是能帮助她对抗命格透支、修复自身的一线希望所在。
命格之重，重于神山。
而他，正在拼尽一切，试图为她撬动一丝缝隙。
往生殿的日子，单调而平静。
无咎大部分时间都在净室疗伤，为即将到来的深渊之行做准备。孟秋偶尔会来，带来一些幽冥特有的丹药，或是告知他一些关于无尽深渊的零碎信息。
阿弃则每日服用凝魄汤，在安魂木蒲团上静坐。她的魂灯日益稳固，甚至隐隐有了一丝增长。与之相对的，是她对自身"缺失"的感知，也越来越清晰。
这日，孟秋端来了一碟幽冥灵果。这种果子生长在忘川河畔，汲取轮回气息而生，形如琉璃，内里有点点星芒流转，是稳固神魂的佳品。
"尝尝看。"孟秋将碟子推到阿弃面前。
阿弃拿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果子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的气流融入四肢百骸，确实让她神魂一阵舒泰。
"味道如何？"孟秋看似随意地问道。
阿弃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答："没有味道。"
"一点感觉都没有？"孟秋追问，"清凉？甘甜？苦涩？"
阿弃仔细"回味"了一下，最终确认地摇头："没有。只有能量融入身体的感觉。"
孟秋若有所思。她挥手又取出几个玉瓶，里面装着不同的液体——忘川水（极度苦涩）、彼岸花露（幽香清甜）、魂醴泉（辛辣灼魂）。
她让阿弃逐一品尝。
阿弃依言照做。无论是能让亡魂忆起前世苦楚的忘川水，还是能让魂魄凝实的甘甜花露，亦或是能灼烧魂体的辛辣魂醴，在她口中，都只剩下"液体"的触感和其中蕴含的"能量"属性。
"果然如此。"孟秋轻叹一声，"味觉，是生灵感知世界最直接的桥梁之一。酸甜苦辣咸，不仅仅是味道，更对应着五行、对应着情绪、对应着天地法则的细微体现。失去味觉，意味着你与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滋味’联系，被彻底斩断了。"
阿弃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孟秋看着她，"你无法通过品尝来辨别药材的君臣佐使，无法感知食物中蕴含的天地精华，甚至……将来你若想炼丹、制药，都会因为失去对‘药性’最本真的味觉体验，而事倍功半。这是一种……修行上的残缺。"
无咎不知何时已来到净室门口，听到了这番话。他的心再次被揪紧。他知道阿弃失去了味觉，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如此深远的影响。
"没关系。"阿弃却平静地回答，"我可以用手‘看’，用鼻子‘闻’。魂灯记录了很多……知识。"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盛放忘川水的玉瓶，指尖泛起微弱的青光："冰冷，死寂，蕴含轮回剥离之力。"又拂过彼岸花露的瓶子："温和，生机，能安抚魂体躁动。"
她的感知，在以一种补偿性的方式变得越发敏锐。失去味觉，迫使她更加依赖魂灯和其他的感知途径，反而让这些能力得到了锤炼和提升。
孟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更多的是惋惜："你能另辟蹊径，固然是好事。但有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比如……"
她顿了顿，挥手间，面前出现了一碗热气腾腾、用料普通的阳春面。这是她用特殊法术，模拟出的、带着浓郁"人间烟火气"的食物。
"尝尝这个。"孟秋将面推到阿弃面前。
阿弃拿起筷子，学着记忆中那些食客的样子，夹起面条送入口中。依旧是"没有味道"，只有面条的柔软和汤水的温热。
"这是人间最普通的食物之一。"孟秋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它蕴含着谷物生长的阳光雨露，蕴含着厨师掌勺时的专注，蕴含着食客品尝时的满足……这些，是构成‘人间’的基石，是生命最原始的‘滋味’。而你，永远无法体会了。"
阿弃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空洞的眸子"看"着碗中升腾的热气，似乎在想些什么。
无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受伤隐匿人间时，青音曾偷偷下凡，笨拙地为他煮过一碗面。那时她笑着说："虽然比不上仙肴，但这是‘人间的味道’，你尝尝看。"
那碗面的味道他早已忘记，但她当时明亮的、带着期待的笑容，却清晰如昨。
而如今，她连"味道"是什么，都无法感知了。
味觉之失，失去的不仅仅是感官，更是与烟火人间、与生命悲欢的一份深刻联结。
阿弃安静地吃完了那碗"没有味道"的面，然后放下筷子，对孟秋说："吃完了。能量补充完毕。"
她的反应，理智得近乎残忍。
孟秋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挥袖收走了碗筷，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净室内，阿弃重新坐回安魂木蒲团，继续她的"修炼"。
无咎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阿弃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抬起头，"看"着他，忽然轻声问："‘味道’……很重要吗？"
无咎喉咙哽住，半晌，才沙哑地回答："……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
"哦。"阿弃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只是又一个需要记录的信息点。
无咎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怜惜。
她失去了那么多，却连"失去"本身，都无法真切地感受到。
这或许，是命运对她最残酷的剥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