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口的死寂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无咎的心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带走无数亡魂的执念。周围的鬼差如同雕塑，冰冷的视线锁定着他们，白骨制成的兵刃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阿弃却显得异常平静。她甚至微微俯身，盲眼"注视"着忘川河水，指尖无意识地勾勒着河水表面那扭曲的怨气轨迹。魂灯在她识海中平稳燃烧，与这片死亡之地共鸣着某种和谐的韵律。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名鬼将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位气息更为幽邃的存在。
左边一位，身着玄黑判官袍，头戴方冠，面容古板严肃，手持一本散发着法则波动的厚重书册——正是执掌此地秩序的判官。
而右边那位……
无咎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女子。一袭素雅的白衣，在这灰暗的幽冥中显得格外刺目。她容颜清丽绝伦，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周身缭绕着精纯无比的轮回法则气息，手中托着一盏青灯，灯焰竟是温暖的橘黄色，与周遭的阴冷格格不入。
孟秋。
掌管忘川渡口、执掌孟婆汤的幽冥神君，亦是……无咎万年前的故友。
万载光阴流逝，故人重逢，竟是在如此情境之下。
判官冰冷的视线扫过无咎，尤其在寂渊剑和他身上未干的金色神血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叛神玄玦，擅闯幽冥，扰乱轮回秩序，按律当打入十八层地狱，受永世煎熬之刑！"
森严的法则之力随之压下，如同无形枷锁，要将无咎当场镇压。
"且慢。"
孟秋开口了，声音清冷如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将那咄咄逼人的法则压力悄然化解了几分。她的目光掠过无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落在了阿弃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阿弃眉心的红莲印记，以及她身上那若有若无、却本质极高的幽冥契约气息上。
"判官大人，"孟秋转向判官，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此女身负至高幽冥契约，乃主上亲自签订。按幽冥律，契约者在幽冥界享有通行之权，受幽冥庇护。"
判官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容，再次仔细打量阿弃，尤其是那红莲印记，眼神变幻不定。他手中的生死簿无风自动，似乎想查阅什么，最终却归于平静。显然，关于阿弃的契约，层级极高，并非他所能窥探。
"即便如此，"判官沉声道，"叛神玄玦，乃三界重犯，天庭必索之要犯。我幽冥虽自成一体，亦不便公然庇护，以免引发两界纷争。"
"他并非擅闯，"孟秋的目光再次转向无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是追随契约者而来。依律，可作为‘护从’暂留。至于天庭那边……"
她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一个刚刚立下叛字、与天庭彻底决裂的战神，对天庭而言，或许已不算是‘要犯’，而是……‘逆党’了。幽冥收留一个‘逆党’，天庭未必有暇顾及，即便顾及，我幽冥，又何曾惧过？"
此言一出，判官沉默不语。孟秋在幽冥地位特殊，她的话分量极重。而且，她点出了一个关键——一个公然叛天的玄玦，对天庭的威胁和性质已经改变，幽冥界如何处理，确实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无咎始终沉默着，银面具遮住了他所有表情。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孟秋，更没想到她会出言相助。万年前，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同伴，直到归墟之劫……那之后，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他镇守天渊赎罪，她则入了幽冥，成了这忘川渡口的孟秋神君。
孟秋不再理会判官，她缓步走到阿弃面前，微微俯身，仔细端详着她眉心的红莲印记，以及那双空洞却带着微光的盲眼。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深的、难以解读的悲悯。
"以味觉、情丝、命格、记忆为祭，点燃魂灯，重入轮回……孩子，你走的这条路，比忘川水还要苦啊。"她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入无咎和阿弃的耳中。
无咎心脏猛地一缩！孟秋竟然一眼就看穿了阿弃签订契约所付出的代价！那轻描淡写的几个词，每一个都像一把刀，扎在他的心上。
阿弃却只是偏了偏头，空洞的眸子"望"着孟秋，平静地回答："不苦。没有感觉。"
孟秋怔了一下，看着阿弃那纯粹因为失去情丝而呈现出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平静"，眼中的悲悯之色更浓。她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对判官道："判官大人，此事便交由我处置吧。主上那边，我自会禀明。"
判官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孟秋神君作保，本官便不再过问。只是，还望神君约束他们，莫要再惊扰轮回秩序。"说完，他深深看了无咎一眼，转身化作一道黑烟离去。周围的鬼差也随之散去，只留下几名舟子在不远处待命。
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松。
孟秋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无咎，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平淡："万年不见，你倒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无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沙哑："……多谢。"
"不必谢我。"孟秋转身，望向那无尽的忘川河水，"我并非为你。只是这孩子的契约，牵扯甚大，我不能不管。"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也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昔日最重规矩、最恪守天条的玄玦战神，不惜叛出天庭，也要带着她……闯入我这忘川渡口。"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无咎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探究之意。
故友重逢，没有温情，只有试探与各自深藏的故事。
无咎看着孟秋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只是好奇"感知"着孟秋手中那盏温暖青灯的阿弃。
他知道，在这幽冥之地，他们或许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但也卷入了一场更深的、关乎过去与现在的谜局之中。
而孟秋，这个万年前的故人，究竟是友是敌，还是仅仅是一个恪守幽冥法则的旁观者？
一切，犹未可知。
孟秋并未在渡口久留。她引着无咎和阿弃，沿着忘川河岸，走向不远处一座掩映在灰蒙蒙雾气中的古朴殿宇。那便是她在幽冥的居所——往生殿。
殿内陈设简单，与渡口的阴森不同，这里透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仿佛所有的尘埃、执念与痛苦都被隔绝在外。唯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檀香又似药草的味道，那是孟婆汤熬煮时散发的独特气息。
"坐。"孟秋示意两人在殿中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主位，将那盏橘黄色的青灯放在身旁的案几上。灯光温暖，驱散了部分幽冥的寒意。
阿弃安静地坐着，空洞的眸子"望"着那盏青灯，似乎被那温暖的光晕所吸引。魂灯在她识海中微微摇曳，与那青灯产生着极其微妙的共鸣。
无咎则正襟危坐，寂渊剑横于膝前，即便在往生殿内，他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现在，可以说了。"孟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无咎的银面具上，"为何叛天？又为何带她来此？我知道的，或许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常年执掌轮回、看惯生死所积淀的气势。
无咎沉默着。他在权衡。孟秋虽然出手相助，但她的立场依旧不明。万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但眼下，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尤其是在这陌生的幽冥界。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部分真相。
"药公死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形神俱灭，死在诛仙台上。"
孟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恢复平静："我知道。幽冥的生死簿上，他的名字已经彻底灰暗。"
"他是被冤枉的。"无咎继续道，"所谓的‘私研禁术、勾结魔孽’，是灭口的罪名。"
"哦？"孟秋挑眉，"灭口？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龙脉。"无咎吐出这两个字，紧紧盯着孟秋的反应，"三界之内，有多处龙脉正在被一种隐秘的方式强行汲取本源，濒临枯竭。药公，可能触及了这个秘密。而青音……"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阿弃，"她因为在洛水郡布雨，察觉疫病与魔气残留有关，也可能无意中窥见了一丝端倪，所以被诬陷追杀。"
孟秋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放在案几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龙脉枯竭……"她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这并非新鲜事。近千年来，通过忘川进入轮回的魂魄，其携带的‘大地眷顾’与‘生灵之气’越来越稀薄，我就有所猜测。只是没想到……规模如此之大，背后竟牵扯到天庭内部。"
她的语气平静，却让无咎心中一震！孟秋竟然早已有所察觉！而且听她的意思，龙脉枯竭的影响，甚至已经反馈到了轮回的魂魄质量上！这简直是动摇三界根基的骇人之事！
"至于她……"孟秋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弃身上，带着深深的探究，"能在灭魂钉下保住真灵不灭，甚至引得主上亲自签订至高契约……玄玦，你难道从未想过，她身上有何特殊之处，值得主上如此‘投资’吗？"
无咎身体一僵。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幽冥之主那等存在，为何会对青音（阿弃）另眼相看？仅仅是因为她帝姬转世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的帝姬本源……或许与龙脉有关？"无咎猜测道。阿弃能感知龙脉痛苦，甚至能滋养龙脉，这绝非普通雨师能做到。
"是，也不全是。"孟秋微微摇头，"她曾是水元帝姬，执掌的并非普通雨水，而是天地间最本源的水灵生机。龙脉乃大地之根，亦需水灵滋养方能绵长。她的本源，从某种意义上说，与龙脉同源，甚至……可以温养、修复龙脉。"
无咎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所以阿弃能感知龙脉痛苦，能滋养那条濒死的支脉！这也解释了为何幕后黑手要急于除掉她——一个能够修复龙脉的存在，对他们窃取本源的行动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你们来幽冥，是想借助幽冥之力，躲避追杀，同时……寻找修复龙脉、让她恢复的方法？"孟秋总结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是。"无咎坦然承认。
孟秋沉默了。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啜了一口，似乎在权衡利弊。殿内只剩下阿弃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衣角的细微声响，以及那盏青灯灯焰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她放下茶盏，看向无咎，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玄玦，幽冥并非善堂。主上的契约保她不死，已是破例。我今日出手，已是看在故友之情和这契约的份上。但若要幽冥提供进一步的庇护，甚至帮助你们追查龙脉之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需要交易。"
"什么交易？"无咎沉声问，他早有预料。幽冥法则，等价交换，这是铁律。
孟秋的目光掠过无咎膝前的寂渊剑，掠过他染血的玄甲，最终定格在他银面具下的眼眸上。
"我需要你，以叛神玄玦之名，去一个地方，取一件东西。"
"何处？何物？"
"无尽深渊，葬神之窟。"孟秋缓缓吐出这个让无咎都为之色变的名字，"取回远古战神的遗骸——‘不灭战骨’。"
无尽深渊！那是比天渊更加凶险、连大罗金仙都不敢轻易涉足的绝地！葬神之窟，更是传说中上古神魔战场坠落形成的禁忌区域，充斥着混乱的时空裂缝和陨落神魔的不灭怨念！而不灭战骨，据说是某位陨落的远古战神留下的骸骨，蕴含着惊天动地的战意与力量，但也伴随着极大的不祥！
"你要不灭战骨做什么？"无咎警惕地问。那东西对于执掌轮回的孟秋而言，似乎并无用处。
"这不是你该问的。"孟秋语气淡漠，"你只需回答，交易，还是不交易？"
无咎陷入沉默。无尽深渊，葬神之窟，即便是他全盛时期，闯入其中也是九死一生。如今他伤势未愈，更是凶多吉少。
但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静坐着的阿弃。她空洞的眸子依旧"望"着那盏青灯，对这场决定她未来命运的交易毫无所知。
他没有选择。
为了她能有一线恢复的生机，为了查明真相，讨还公道……
"我答应。"无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孟秋的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也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察觉的叹息。
"很好。"她站起身，"在你出发之前，她和你的伤，可以暂时留在往生殿。这里的轮回气息，能缓慢滋养她的魂灯，也能压制你体内的魔音反噬。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就此伊始。
用无尽的凶险，换取暂时的安宁与渺茫的希望。
无咎知道，从他答应的这一刻起，他便踏上了一条比叛天更加艰险的道路。
而阿弃，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