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时光,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粘稠而缓慢地流淌。日升月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那永恒不变的死寂与荒凉,构成了世界的底色。
无咎在阿弃周身三丈之外,布下了七七四十九重禁制。这些禁制并非简单的隐匿或防御,而是糅合了他万年征战所悟的杀戮剑意与空间法则,环环相扣,层层嵌套,一旦触发,便是金仙堕神,也要瞬间被绞杀成齑粉,更能将波及范围内的空间彻底搅乱,形成一片短暂的、连神识都无法穿透的混沌地带。这是他目前状态下,能为她提供的、最极致的守护。
他自己,则盘膝坐在一块被风霜侵蚀得斑驳不堪的青石上。寂渊古剑横于膝前,剑身古朴无华,唯有在能量乱流偶尔掠过时,才会闪过一丝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幽暗光泽,映照出他银面具下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疗伤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妙音天魔的魔音蚀骨,并非简单的能量创伤,而是将无数恶毒的音符、扭曲的法则碎片,如同最细微的毒针,深深打入他的神骨、经脉乃至神魂本源之中。这些“毒针”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生机,扭曲他的感知,试图将他的神智拖入无尽的魔音幻境。
三个月。整整九十多个日夜交替。
他先后逼出了三滴本命神血。
每一滴神血的离体,都让他本就重伤的神魂如同被撕裂一部分,气息骤降,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才能稳住不坠。第一滴神血化作煌煌金焰,焚烧掉侵入四肢百骸的表面魔音;第二滴神血凝成湛湛清辉,洗涤被污染的经脉与脏腑;第三滴神血最为珍贵,直接融入神魂核心,如同定海神针,将那试图腐蚀他根本的魔音根源死死镇住。
过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神魂崩溃,道消身殒的下场。
而这期间,并非风平浪静。
天庭的追缉,从未停止。
前后共有七波追兵,凭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追踪秘法,寻到了这处看似绝密的藏身之地。
最初是三名刑律司的金甲神将,被他以尚未痊愈之身,凭借寂渊剑的锋锐与战斗经验的碾压,付出左肋被洞穿的代价,艰难斩杀。
接着是五名擅长合击之术的巡天仙官,布下“五行锁仙阵”,被他以重伤之躯强行撕裂阵眼,寂渊剑饮血而归,自身也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他逼出第二滴本命神血后,最为虚弱的时刻。刑律司竟然派来了十二名精通“锁魂天罗阵”的天罗煞仙!此阵专克神魂,一旦陷入,便如坠蛛网,神力滞涩,神魂被锁,最终只能引颈就戮。
那一次,他几乎陷入了绝境。周身被无形的魂锁缠绕,寂渊剑悲鸣,神力运转如同陷入泥沼。眼看那闪烁着灭绝魂光的锁链就要洞穿他的眉心,彻底锁拿他的神魂……
无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不再压制伤势,反而主动引动了寂渊古剑深处,那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炼化、充满毁灭与混沌的本源剑煞!
“寂渊……逆乱!”
他低吼一声,以自身神魂为引,强行驾驭那一丝本源剑煞,融入剑招之中!
轰——!!!
一道无法用颜色形容的、仿佛能撕裂法则本源的剑罡,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所过之处,锁魂天罗阵的魂锁如同冰雪遇阳春,纷纷崩断、消融!十二名天罗煞仙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蕴含着混沌法则的剑煞之下,神体崩解,神魂湮灭!
而代价是惨重的。强行引动本源剑煞的反噬,加上魔音的趁机反扑,让他左肩胛骨彻底碎裂,神魂震荡,几乎跌落境界。直到今日,左肩的伤势依旧是他最严重的短板,隐隐作痛,神力运转至此便晦涩不堪。
此刻,他刚刚运转完九个大周天,将体内肆虐的魔音再次压制下去几分,左肩的剧痛却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之前的惨烈。
就在这时——
“水……”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干涩沙哑的呢喃,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山谷死寂的宁静。
无咎骤然睁开双眼,银面具下的眸光瞬间投向禁制中心。只见那个蜷缩了三个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苏醒过来,正微微抬着头,一只手茫然地捂着额头,眉心的红莲印记黯淡得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连那双盲眼中好不容易孕育出的微光,都变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她看起来比昏迷前更加脆弱,像是一件精心烧制却布满裂痕的琉璃器,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破碎。
无咎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微动,已如清风般穿过重重禁制,来到她身边。他取出一个温玉雕成的瓶子,里面是他之前凝聚的、蕴含着一丝晨曦生机的“朝华灵露”。他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瓶口凑到她苍白的唇边。
“慢点喝。”他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这一次,阿弃没有拒绝。她似乎真的渴极了,小口却急切地啜饮着甘凉的灵露。随着蕴含着微弱生机的灵露滑入喉咙,滋润干涸的经脉,她眉心的红莲印记似乎汲取到了些许能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稍稍明亮了一丝,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是死气沉沉。
喝完了小半瓶灵露,她轻轻推开瓶子,空洞却带着微光的眸子“望”向四周,似乎在重新感知环境。
“我们……还在那个山谷?”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刚才清晰了不少。
“嗯。”无咎应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你昏迷了三个月。”他言简意赅,没有提及期间的任何凶险。
阿弃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她微微偏头,盲眼“望”向脚下干裂的土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岩层,看到地底深处的景象。
“它……”她轻声说,带着一种确认的语气,“好些了。”
无咎顺着她的感知,也将神识探入地底。果然,那条三个月前气若游丝、几乎彻底湮灭的龙脉支脉,此刻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那一线金色的地脉之气,却比之前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仿佛即将熄灭的烛火被人小心地拨亮了一点灯芯,虽然光芒依旧黯淡,却不再那么摇摇欲坠。
这变化极其细微,若非他修为高深且一直留意,几乎无法察觉。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你能感知到龙脉的具体状态?”无咎压下心中的讶异,沉声问道。虽然之前她已经展现过这种能力,但如此精确地感知到其“好转”,还是让他感到惊奇。
“嗯。”阿弃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药柜里某味药材的存量,“它还是很痛苦,像……像被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着,不停地吸取着生命力。”她试图寻找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感觉,最终选择了最直观的比喻。
这个形容让无咎眼神骤然一凛!针扎般的吸取!这与他在寂灭山峦感知到的那条被强行汲取本源的龙脉何其相似!难道这并非孤例?药公被诬陷的“窃取龙脉本源”的罪名,背后隐藏的,竟是如此普遍而恶毒的行径?
“能感知到……是哪里在吸取它的生命力吗?源头在哪个方向?”无咎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凝重。
阿弃闻言,闭上了那双盲眼,全部心神都沉入与地底龙脉的感应之中。她眉心的红莲印记开始散发出微弱的热意,一丝丝精纯的感知力顺着她的引导,如同最纤细的根须,与那条微弱的龙脉连接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更加苍白。显然,这种深层次的感知对她消耗极大。
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摇了摇头:“太微弱了……感觉不到清晰的源头。像……像有很多很多张蛛网,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每一张网都在吸取一点点,汇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伸出手指,有些茫然地在空中划了几个方向,最终无力地垂下。
这个答案,让无咎的心情更加沉重。蛛网……四面八方……这意味著,这绝非某个单一势力或个人所为,而是一张覆盖范围极广、组织极其严密的巨网!而这张巨网的目标,赫然是滋养万物、维系一方天地平衡的龙脉本源!
这背后隐藏的图谋,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无咎忽然闷哼一声,左肩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刚刚压制下去的伤势因为心绪波动和之前的动作再次被引动,一道金色的血液瞬间从玄甲的裂隙中渗出,染红了一小片衣甲。
“你的伤……”阿弃立刻“看”向他的左肩,那双盲眼似乎能清晰地“看到”那里紊乱的能量和不断恶化的伤势,“一直在恶化。”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准确地指出了事实。
无咎正要开口说“无妨”,却见阿弃突然伸出手,冰凉纤细的指尖,轻轻按在了他左肩伤口旁的玄甲上。
他身体微微一僵。
下一刻,一股温和的、却带着某种焚尽一切污秽的纯净意志的暖流,从她的指尖缓缓渡入他的伤口。这股力量与他熟悉的任何神力、仙元都不同,它似乎直接作用于那些盘踞在伤口深处的魔音法则碎片与本源剑煞的反噬之力上,所过之处,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剧痛,竟奇迹般地减轻了几分!虽然未能根除,却像是炎炎夏日里吹来的一缕凉风,带来了片刻的舒缓与清明。
“你……”无咎面具下的眸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从未听说过,业火之力还能如此运用!
“魂灯记录过这种伤势的……特征。”阿弃平静地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魔气侵蚀神骨,混杂着一种……更霸道的力量反噬。需要至阳至净之力,慢慢化解、中和。我的业火之力,恰好……克制它们一些。”她的话语有些断续,似乎在从魂灯记录的海量信息中,搜寻合适的解释。
无咎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却平静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倒映不出任何影像、却仿佛能洞察本质的盲眼。
这一刻,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女,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洛水郡需要他庇护的雨师,也不再是那个在业火中脆弱不堪的新生者。业火的淬炼、魂灯的指引、与龙脉的共鸣……她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速度和方式,成长着。她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而强大的力量。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阿弃却已经转回了头,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底,继续感知那条龙脉的状态,仿佛刚才为他缓解伤痛,只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事情,不值得在意。
无咎凝视着她专注的侧影,山谷的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枚黯淡却神秘的红莲印记。他忽然想起在幽冥界,那个与天地法则融为一体的灰袍存在,用那亘古不变的平静语调所说的话——
“棋局将启,旧子已废。汝乃新子,值得一投。”
也许,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需要改变了。他不再是唯一的执棋者,甚至可能……他也不再是那个唯一的、能够保护她的强者。在这场越来越扑朔迷离、牵扯越来越大的博弈中,她,阿弃,这个由青音涅槃而生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枚至关重要的、甚至足以影响局面的新子。
而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以及……他们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