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死寂,连风到这里都仿佛失去了力气,只在干裂的土地上卷起几缕无奈的尘旋。枯黄的草茎如同垂死老者稀疏的头发,在稀疏的日光下微微颤抖。
阿弃站在谷地中央,那双盲眼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壳,清晰地“看见”了地底深处那令人心碎的景象——一条原本应如璀璨星河般壮丽的地脉龙气,此刻却萎缩成一道细若游丝的金线,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它像一条被抽干了精血、濒临死亡的巨龙,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这种“看见”并非视觉,而是魂灯与龙脉之间一种奇异的共鸣,是业火淬炼后,她残存的帝姬本源对天地灵机最直接的感应。那哀嚎穿透了一切阻碍,直接在她空茫的神魂中回荡。
她不明白什么是“怜悯”,情丝被封缄,她无法产生任何感同身受的情绪。但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悸动,却驱使着她缓缓蹲下身,伸出冰凉而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干硬、龟裂的土地。
就在她的指尖与地面接触的刹那——
嗡!
她神魂深处那盏青色的魂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股精纯至极、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净化之意的水元之气,不受她控制地,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她的指尖汹涌而出,疯狂地涌入干涸的大地,直奔那条濒死的龙脉而去!
“呃啊……”阿弃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这股力量的流失并非简单的神力消耗,而是直接牵扯着她的神魂本源,一种被掏空的虚弱感与针扎般的刺痛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晕厥。
“阿弃!”无咎脸色骤变,一步跨到她身边,想要将她拉开。他能感觉到她气息的急剧衰弱,这分明是在透支本就不多的生命本源!
然而,他的手在触碰到阿弃肩膀前,却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随着那蕴含着奇异生机的魂灯光芒注入,阿弃指尖触碰的那一小片干裂土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湿意浸润了泥土,甚至有一两株紧贴着地面的、最顽强的苔藓,挣扎着焕发出了一丁点几乎可以忽略的绿意!
更重要的是,他强大的神识清晰地感知到,地底深处那条原本气若游丝的龙脉,在接触到这股力量的瞬间,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颤动了一下!那黯淡的金线似乎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哀嚎声中多了一分……希冀?
这……这怎么可能?!她竟然在用自己的本源,滋养一条濒死的龙脉?!
无咎震撼地看着阿弃。她眉心的红莲印记此刻灼灼生辉,与魂灯的青光交相辉映,在她苍白脸上投下奇异的光影。她紧闭着双眼,眉头因痛苦而微微蹙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依然没有收回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懂得这其中的意义。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源于她灵魂最深处、连血契都无法完全磨灭的,对这片天地的责任与回应。
终于,魂灯输出的力量开始减弱,那股汹涌的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最终彻底停止。阿弃身体一软,向后倒去,被无咎及时扶住。
她靠在他冰冷的玄甲上,剧烈地喘息着,神魂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地底龙脉的哀嚎似乎微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盲然的眼角,悄然滑落。
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划出一道清晰的湿痕,最终滴落在刚刚被滋润过的、略带湿意的泥土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她愣住了。
无咎也愣住了,扶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泪?
她怎么会……流泪?
情丝已被封缄,她应该感觉不到悲伤,也流不出代表情感的眼泪才对!
阿弃有些茫然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脸颊上的湿痕。冰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感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感动……什么都没有。
这滴泪,仿佛不属于她。它源自一个更深的地方,一个连血契都无法触及的、属于“青音”的本源深处。是为了这条龙脉无声的哭泣?是为了自身命运的无奈?还是……残存的帝姬意识,对这片她曾守护的天地,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她不知道。
这只是一滴无名的泪。
没有缘由,没有情绪,只是在那特定的时刻,特定的感应下,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但无咎看着那滴渗入泥土的泪,心脏却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比谁都清楚,这滴泪的重量。它承载着被遗忘的过去,承载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也承载着……永不磨灭的某种东西。
山谷的风依旧呜咽,卷起微尘,试图掩盖那滴泪的痕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被抹去。
那滴无名的泪,仿佛耗尽了阿弃最后的气力。她在无咎的搀扶下,寻了一块背风的大石坐下,便再次陷入了那种近乎休眠的沉默之中,抱着膝盖,将脸埋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与她无关。
无咎守在她身旁,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他一边运转神力缓慢疗伤,一边将神识扩散出去,仔细探查着这条奇异的山谷和那条得到一丝滋养的龙脉。
这条龙脉支脉极其微弱,隐藏得极深,若非阿弃的魂灯指引和她刚才的举动,他几乎无法察觉。它似乎并非自然枯竭,其本源处缠绕着一丝极其隐晦的、令人不安的抽取之力,与他在寂灭山峦感受到的龙脉异常同源,只是更加微弱,更加隐蔽。
这印证了他的猜测,三界之内,确实有一股势力在暗中窃取龙脉本源!这图谋,足以动摇天地根基!
而阿弃,似乎对这股力量格外敏感。是因为她曾为水元帝姬,对地脉灵机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还是因为业火淬炼和魂灯异变,让她拥有了某种洞察本质的能力?
无论如何,她已经被卷入了这场巨大的漩涡中心。无论是之前的构陷追杀,还是如今对龙脉的感应,都表明她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无咎的目光再次落回阿弃身上。她安静地蜷缩着,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她的过去被剥夺,情感被封印,未来被透支……生命于她,仿佛只剩下最空洞的“存在”本身。
这一切,本该由他来承受。
万年前,在归墟之劫中,他没能护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帝位崩碎,记忆封存。
万年后,他依旧没能护住她,让她被构陷,被迫签订幽冥契约,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如同业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握紧了寂渊剑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知道,从她滴下那滴无名之泪起,从她的魂灯与龙脉产生共鸣起,他们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上,有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有虎视眈眈的天庭追兵,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纠缠,更有她自身那充满变数的、由魂灯指引的命运。
前路,是血与火,是迷雾与荆棘。
而无咎,将是她在这条路上唯一的同行者与守护者。
他看着她,看着这片荒凉的山谷,看着那条刚刚得到一丝喘息之机的龙脉。
一切的纷争,一切的阴谋,一切的爱恨情仇,到了她这里,仿佛都化为了虚无。
如同那吞噬万物、包容一切的归墟,无论投入多少波澜,最终都只留下一片永恒的、绝对的……留白。
她的记忆,是留白。
她的情感,是留白。
她的未来,是留白。
他与她的结局,亦是留白。
这片留白,等待着被书写,被描绘,被填满。可能是希望的色彩,也可能是绝望的墨痕。
无人能预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剑,守在这片归墟般的留白之畔,用他残存的生命与不朽的执念,为她抵挡一切风雨,直到……最终的答案揭晓,或者,永恒的沉寂降临。
山谷的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枯叶与尘埃,盘旋着升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为一曲未尽的挽歌,打着寂寞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