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尘”医馆击退黑鳞会妖魔的事情,并未在无序之城掀起太大风浪。毕竟,每天都有势力更迭,一个有些古怪手段的盲眼医女,还不足以引起顶层势力的注意。但医馆周围,确实清静了不少,那些蠢蠢欲动的窥伺目光暂时收敛了。
阿弃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依旧每日辨识药材,接待求医者,如同一个精密而不知疲倦的器械。
这天,隔壁经营着一家简陋食铺、心地还算不错的妇人阿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肉粥,敲响了医馆的门。
“阿弃姑娘,忙了一上午,吃点东西吧?”阿蛮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眼眸空洞的少女,总是忍不住心生怜惜。她听说这姑娘眼睛看不见,又是独自一人,便时常照拂一二。
阿弃“望”向阿蛮的方向,微微偏头,似乎是在辨认。她没有拒绝,只是平静地接过碗,低声道:“谢谢。”
碗是温热的,传递着人间的烟火气。她拿起粗糙的木勺,舀起一勺混合着肉糜和米粒的粥,送入口中。
阿蛮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我熬了很久,米都开花了,肉也烂糊,还加了点提鲜的菌子碎。”
阿弃咀嚼着,吞咽下去。
然后,她抬起头,空洞的眸子对着阿蛮,用那惯常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
“没有味道。”
阿蛮愣住了:“没……没味道?怎么会?我放了不少盐呢!是不是今天口味淡了?”她有些自责。
阿弃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不是淡。是‘无’。热的,软的,这就是全部。”
她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评价,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像陈述草药是苦是辛一样自然。
阿蛮看着阿弃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以及脸上那纯粹的、不带任何遗憾或失落的表情,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不是挑剔,她是真的……尝不出任何味道!
“阿弃姑娘,你……”阿蛮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失去味觉,在这朝不保夕的无序之城,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发生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总让人觉得格外心酸。
阿弃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低下头,继续一勺一勺,平静地将整碗粥吃完。动作标准,没有浪费一粒米,但也仅仅是为了摄取维持身体所需的能量而已。
吃完,她将空碗递还给阿蛮,再次道谢:“很好吃。”
这句话是出于礼貌,是她在接触有限的人情世故中学到的。但她并不知道“好吃”具体意味着什么,那只是一种表示接受的词汇。
阿蛮接过空碗,看着阿弃那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阿弃瘦削的肩膀:“唉,可怜的娃……下次阿婶给你熬点更烂糊的。”
阿弃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阿蛮离开后,医馆内重归寂静。
阿弃静静地坐着,如同入定的老僧。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味觉。
血契的代价之一。
她并不记得签订血契的具体过程,那部分记忆似乎也被封存或剥离了。但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味觉,如同知道自己是盲眼一样,是构成“阿弃”这个存在的基本事实之一。
她并不感到痛苦,因为情丝被斩断,她连“遗憾”这种情绪都难以产生。那只是一种“缺失”,一种“状态”。就像这间医馆缺少一扇窗户,就像药柜里缺少某一味药材。
世界于她,是一片灰色的、无声的、也无味的画卷。她行走其上,触碰其上,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她偶尔会“听”到前来求医的妖魔或堕仙谈论某些“美味”,描述得天花乱坠。她会安静地“听”着,如同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国度的传说。
那些关于酸甜苦辣咸的词汇,对她而言,只是空洞的音节,无法唤起任何共鸣,也无法在她那片荒芜的味蕾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是她为生存付出的代价,是她与幽冥之主签订的契约上,冰冷而公平的一条。
她接受了。
如同接受这盲眼的人生。
无序之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也更加危险。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私下的斗法、势力的摩擦,大多在夜幕的掩护下进行。
“渡尘”医馆却早早关了门,如同一座孤岛,隔绝着外界的纷扰。
馆内没有点灯,对于盲眼的阿弃而言,光明与黑暗并无区别。她坐在那张唯一的矮榻上,并未入睡,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虚空。
她在“内视”。
并非修行者的内视周天,而是将意识沉入那片空茫的、由血契塑造的神魂空间。
那里,并非完全的空无。
最核心处,是那盏维系她存在的青色魂灯,灯焰如豆,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守护着她最后一点真灵,也镇压着深处那被幽冥之力封印的灭魂钉。
而在魂灯周围,是一片更加广阔的、灰蒙蒙的区域。这里,漂浮着一些东西。
是一些琉璃碎片。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这些是她之前击退妖魔时,因神魂冲击而彻底崩碎的情感与记忆碎片所化。它们再也无法拼凑还原,只是如同尘埃般悬浮着,偶尔折射出一点模糊的光影,却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阿弃的“目光”掠过这些碎片,没有停留。她知道那里曾经有什么,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的意识继续向魂灯下方探索。
在那里,她“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不是碎片,而是一团被无数细密、暗金色的符文锁链紧紧缠绕、捆缚成茧状的光丝。
这团光丝,原本应该如同流动的霞光,蕴含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一切生灵应有的情感波动。但此刻,它被那些代表着血契法则的符文锁链死死封缄,如同被冰封的火焰,凝固在那里,没有任何波动传出。
情丝。
血契代价的核心之一,情感之根源。
阿弃的“意识”轻轻触碰那被封印的情丝之茧。没有回应,没有共鸣,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在触碰一件与自身毫无关联的异物。
她记得(或者说,“知道”)签订血契时的选择。以情丝为抵,换重塑轮回之机。
为何会做出这个选择?当时的她,是觉得情感是负累,是阻碍她追寻真相的绊脚石?还是认为,无情无欲,方能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更好地活下去?
她不知道。关于签订血契前后的记忆,本就模糊不清,更何况情丝被封,连“追忆”这种带着情感色彩的行为,都变得无比困难。
她只能客观地“观察”着这被封印的情丝,如同一个医者观察一株特殊的药材。
失去情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不会因他人的悲惨而悲伤,不会因他人的善意而感动,不会因自身的遭遇而愤怒或恐惧,也……不会因任何人的离去而感到痛苦。
就像现在,她“知道”阿蛮婶婶对她好,但她无法产生“感激”的情绪,只能以礼貌的“谢谢”作为回报。她“知道”黑鳞会的妖魔想伤害她,但她不会“愤怒”或“恐惧”,只会冷静地“分析”如何应对。
世界于她,变成了纯粹由“信息”和“逻辑”构成的图景。色彩、声音、味道都已失去,如今连情感的温度也彻底剥夺。
她是一具空壳,一盏只为了“存在”而燃烧的魂灯。
偶尔,在极深沉的静寂中,当她“注视”着那些漂浮的琉璃碎片和被封缄的情丝之茧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虚无感会笼罩了她。
那不是情绪,只是一种认知上的空洞。仿佛生命缺失了最核心的部分,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但这种感觉也转瞬即逝,无法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情丝封缄,万念俱寂。
她缓缓退出内视,重新“回到”医馆的黑暗中。
窗外,隐约传来不知何处响起的、夹杂着狂笑与惨呼的喧嚣,那是无序之城永恒的背景音。
阿弃静静地听着,空洞的眸子一眨不眨。
那里面的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于她而言。
不过是……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