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南阕,像一幅被重新润色的枯墨画。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吸饱了水分,缝隙弥合,呈现出深沉的赭褐色。枯死的草木根茎处,挣扎着顶出点点绒绒新绿,虽然微弱,却已是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与一种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将那令人窒息的焦渴与绝望暂时驱散。
青音立于荒丘之上,青衣的下摆已被泥水濡湿,贴在小腿上,带来一丝凉意。她并未立刻离去,作为布雨者,她需要确认这场青霖是否真正扎根于此地,而非短暂的假象。她闭目凝神,神识如无形的涟漪缓缓扩散,感知着地脉深处水灵的重新汇聚与流动。
还好,那古魔残魂已被彻底诛灭,地脉虽受损严重,但已无阴邪之力阻碍其自我修复。假以时日,此地当能恢复生机。
她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那道玄甲身影。玄玦战神,天界一个近乎传说般的名字。镇守天渊,诛杀邪魔,血染征袍是他的常态。他强大、孤绝、沉默,如同他手中那柄名为“寂渊”的古剑,只为杀戮而生。寻常仙神见之,亦要避其锋芒。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份凝若实质的煞气,那双透过银面具也冰冷刺骨的眼眸,以及……他诛魔时那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扰动天地灵气的霸道作风。
正思忖间,一阵微弱却执拗的哭泣声随风飘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青音睁开眼,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正跪在一处低洼的泥泞旁,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那洼地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女童的双手死死地扒着泥水边缘,像是在拼命寻找着什么。
凡人的悲欢,于神而言,本是过眼云烟。但此刻,青音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过去。
她步履轻盈,未沾尘埃,悄然来到女童身后。
“你在寻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面对玄玦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女童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露出一张沾满泥水和泪水的小脸,眼睛红肿。她看到青音周身不染尘埃的气度,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那洼泥水,哽咽道:“娘……娘亲给的……唯一的……木簪子,掉……掉进去了……”
那木簪或许是贫寒人家唯一的饰物,亦或是母亲留下的念想。于神看来,微不足道,于这女童,却是天塌了一半。
青音静默地看着那浑浊的水洼,又看了看女童那双被泥水浸泡得发白、却依旧死死扒着岸边的小手。她并未动用神力,只是轻轻俯身,素白的手探入冰冷的泥水之中,略一摸索,便触到了一根细长的物件。
她将其捞出,浑浊的水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滑落。正是一根普通的桃木簪,样式简单,已被泥水浸透。
“可是此物?”她将木簪递到女童面前。
女童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缀满了星辰。她一把抓过木簪,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谢谢!谢谢仙子!”她忙不迭地磕头,小小的身子在泥地里显得格外卑微。
青音伸手虚扶了一下:“雨水泥泞,早些归家吧。”
女童用力点头,又看了青音一眼,仿佛要将这位于绝望中给予她希望的“仙子”模样刻在心里,这才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村落跑去。
青音直起身,目光掠过女童远去的背影,望向更辽阔的天地。这场雨救得了草木,救得了土地,可能否救得了那些在苦难中早已千疮百孔的人心?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玄甲煞气,再次出现在她感知的边缘。
她蓦然回首。
只见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伫立在那里。玄玦战神去而复返,依旧戴着那张冰冷的银面具,寂渊古剑负于身后,甲胄上的暗红纹路在雨后初晴的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刚刚那场充满生机的雨格格不入,周身萦绕着的是属于战场和深渊的寂寥与肃杀。
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那双刚刚从泥水中捞起木簪的、沾着些许泥渍的素手。
青音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收回袖中,指尖微蜷。她并未想到他会折返。他方才离去得那般决绝,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
两人之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空气仿佛因他的到来而凝滞。雨后清新的风拂过,带来他甲胄上淡淡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他为何回来?是魔物未清,还是……
青音正欲开口,玄玦却先动了。他并未走近,只是抬手,指向东南方向,声音透过面具,依旧低沉沙哑:
“百里外,洛水郡。魔气残留,恐生疫病。”
说完,他不再多言,那银面具下的目光在她沾了泥渍的袖口处短暂停留了一瞬,旋即转身。玄色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依旧湿润的雾气与远山之中。
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青音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掩在袖中的手。
他折返,只是为了告知她百里外可能发生的隐患?这位以杀戮为己任的战神,竟也会在意魔气可能引发的、对凡人而言更为残酷的疫病?
还是说,他看到了她俯身泥泞的一幕,那与他认知中高高在上的神祇行径截然不同,故而……多言了一句?
青音轻轻摇头,挥去这略显荒谬的猜测。玄玦战神的心思,岂是她能揣度。
她抬眼望向东南方,洛水郡。布雨之责已了,但魔气残留引发的疫病,若处理不当,造成的死亡恐怕比旱灾本身更为酷烈。
她需要去看看。
青衣微动,身影已化作一道清润的水光,朝着东南方向掠去。雨后初晴的天空下,只留下一片逐渐复苏的土地,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交织在一起的生机之香与玄甲煞气。
洛水郡的情形,比青音预想的更为严峻。
此地曾是南阕较为富庶的郡县,紧邻洛水,如今河水几近干涸,河床裸露,只剩下浑浊的浅洼。郡城内外,弥漫着一股死寂与绝望的气息,比之前的赤地更多了几分腐朽的味道。
魔气虽被玄玦诛灭,但其残留的污秽之力已渗入水土,引发了诡异的疫病。患病者起初只是高热不退,身上浮现紫黑色的斑块,不过一兩日,便会脏腑衰竭而亡,死后尸体迅速溃烂,流出的脓水甚至带有传染性。
郡守府早已无力管控,只能在城外搭建简易的棚户区,将病患集中隔离,实则近乎等死。哀嚎声、哭泣声、诅咒声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构成一幅人间地狱图景。
青音隐匿身形,行走在棚户区边缘。她看着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凡人,看着他们眼中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秀眉紧蹙。她是雨师,司掌布雨,滋养万物,对于祛除疫病、救治生灵并非专长。此等秽气引发的疫病,需得以净化之力驱散,或辅以灵药救治。
她尝试凝聚水灵之力,降下蕴含微弱净化之能的细雨,但效果甚微。魔气残留的秽毒已深入骨髓,非寻常净化之术可解。
正当她凝神思索对策之际,一阵骚动从隔离区中心传来。
“疯了!他闯进去了!”
“那人是找死吗?他身上还有伤!”
青音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只见那片被划为重度病患区、生人勿近的破败营帐间,赫然立着一道玄色身影!
玄玦!
他竟然去而复返,并且直接进入了这污秽遍地的疫病中心。
他依旧戴着银面具,背着寂渊古剑,但此刻,他周身并未萦绕与魔物搏杀时的冲天煞气,反而有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力量在流转。他半跪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身旁,玄甲与这脏污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他并未触碰老者,只是单手悬于老者额前紫黑斑块之上,掌心散发出极其微弱的、近乎纯白的净化之光。
那光芒……并非战神应有的杀戮之力,反而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温和与纯净,正一点点地试图驱散老者体内的秽毒。
他在救人?
青音心中震撼难以言喻。这位以冷酷嗜杀闻名的战神,竟在用自己的力量,试图净化凡人的疫病?这简直比旱天惊雷更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玄玦的力量似乎并不擅长此道。那净化之光虽然精纯,却过于霸道刚猛,对于凡人脆弱的躯体而言,似乎难以承受。老者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剧烈颤抖,净化之光与秽毒在他体内激烈冲突,反而加速了他生机的流逝。
玄玦的动作明显一顿,银色面具下,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他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收回力量,老者立时便会毙命,继续下去,恐怕也……
就在这时,青音动了。
她不能再旁观。
青光一闪,她已出现在玄玦身侧。没有言语,她指尖泛起柔和的青色神光,如同最温润的雨丝,轻轻笼罩在老者身上。这光芒并不试图强行驱散秽毒,而是如同春雨浸润干涸大地,先护住老者即将溃散的心脉与元气,温和地中和着秽毒的侵蚀,同时也悄然引导、安抚着玄玦那过于刚猛的净化之力。
两股力量,一刚一柔,一阳一阴,竟在这危机关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互补与协调。
玄玦侧头看了她一眼,银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却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只是默契地调整了自己力量的输出,使其变得更加柔和,与她的青色神光交织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流逝。
老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脸上那骇人的紫黑色斑块虽然未能完全消退,但颜色明显变淡,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虽然未能痊愈,但至少,暂时脱离了即刻毙命的危险。
青音收回神力,轻轻舒了口气,额角已有细汗。此举对她神力消耗亦是不小。
玄玦也缓缓收手,站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也在思索刚才那奇异的力量交融。
棚户区内,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更多微弱的、带着希冀的哀求声。其他病患看到了希望,挣扎着向他们涌来。
玄玦周身的气息瞬间恢复冷硬,那银面具转向周围涌来的病患,无形的煞气微溢,顿时让那些凡人惊恐地止步,不敢再上前。
他显然不习惯,也不愿应对这种场面。
青音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无数双绝望而渴望的眼睛,轻声道:“战神之力刚猛,于祛除此等阴秽之毒并非最佳。此事,应交由更擅长此道者。”
玄玦沉默片刻,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情绪:“你能治?”
“我不能。”青音摇头,“但我可尝试延缓毒性,并寻能治之人。”
她顿了顿,看向他:“此地污秽,于你神体无益。魔患已除,战神职责已了。”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委婉的送客之意。他的存在,他那身征伐煞气,于此地救治无益,反而令凡人心惧。
玄玦闻言,银面具下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冰冷,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难以解读的复杂意味。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玄色身影转身,寂渊古剑在身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踏步离去。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人敢阻拦。
青音望着他再次消失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他为何去而复返?为何要出手救治凡人?那与他杀戮战神身份格格不入的净化之力,又从何而来?
这一切,都像谜团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她收敛心神,不再去想。当务之急,是稳住此地疫情,并尽快寻访擅长医道与净化之术的仙友相助。
她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指尖青光微闪,一场范围更小、但蕴含着她本源神力、旨在暂时压制秽毒蔓延的灵雨,开始在这片绝望的隔离区上空,悄然凝聚。
而远处,离去的玄玦,在无人可见的角落,抬手按住了自己胸前甲胄上一道并不起眼的裂痕,那裂痕处,隐隐有黑气萦绕。他诛灭古魔时,竟也被一丝极阴秽的魔气侵入了神体。他折返救治凡人,或许,亦有借此驱除自身隐患的尝试?
剑与伞,杀伐与守护,在此刻的洛水郡,完成了一次短暂而意外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