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千里,焦土遍野。
烈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摁在天幕上,炙烤着这片名为“南阕”的大地。龟裂的田畴伸着无数道干渴的伤口,仿佛大地濒死前的呻吟。风是热的,裹挟着沙尘与绝望的气息,吹过枯死的草木,吹过空荡的村落,吹过那些跪在干涸河床旁、眼神空洞的凡人。
一片枯死的柳树林中,空间泛起一阵水波般的涟漪。
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踏足这片焦土。
那是一名女子,身姿挺拔,着一袭素雅的广袖青衣,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就。她的容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净气度,仿佛炎炎夏日里偶然瞥见的一泓深潭,幽静,冰凉,与周遭的炼狱景象格格不入。
她便是青音,天界司雨之神麾下,一位并不起眼的雨师。
青音微微蹙起眉头。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死寂,比她预想的还要浓重。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卷曲焦黑的柳叶,指尖感受到的唯有生命的枯竭。
“三年大旱,竟至于此……”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如同山间击打碎玉的泉水。
她奉雨神敕令,前来布雨。这本是一次寻常的职司,但眼前景象的惨烈,仍让她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神职在身,她见过太多人间悲欢,旱涝更迭本是天道循环,可当亲眼目睹这赤地千里的惨状,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悲悯,依旧无法完全磨灭。
她缓步前行,青衣在热风中拂动,所过之处,焦黑的土地上竟隐隐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湿润之意,几株近乎化石的草根,似乎挣扎着想要焕发一点生机。
但这微末的生机,于此浩劫,不过是杯水车薪。
忽然,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精纯的煞气,一闪而逝。那不是妖魔之气,而是……属于天界战神的,经过无数血火淬炼的杀戮征伐之气。
“他也来了?”青音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那位常年镇守天渊、几乎从不踏足人间的玄玦战神,为何会出现在这片南阕赤地?
她收敛心神,不再深究。当务之急,是行云布雨。
青音寻了一处地势略高的荒丘,屏息凝神,双手于胸前结印。淡淡的蓝色神光自她体内氤氲而出,周身空气开始微微震动,一丝丝看不见的水汽从四面八方,艰难地向着她掌心汇聚。
布雨并非简单的呼风唤雨,尤其是这等大旱之年,天地水灵之气已近乎枯竭,需要雨师以自身神力为引,沟通天地水元,重新构建雨云循环。这对神力的消耗与控制力要求极高。
然而,就在雨云初聚,天际刚刚泛起一丝灰蒙之色时——
“嗡!”
一道无形的、带着锋锐之意的波动猛地从远处煞气传来之处荡开,瞬间扰乱了刚刚凝聚的水灵之气!
青音闷哼一声,手中凝聚的神力险些溃散。她强行稳住,抬头望去,只见远方天际,那股玄甲煞气似乎与地底某种阴邪之物发生了碰撞,剧烈的能量冲击干扰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平衡。
她眸光一沉。玄玦战神在与何物争斗?竟全然不顾此地生灵正在等待甘霖救赎?
神的争斗,于凡人而言,便是无妄之灾。
她不得不加大神力的输出,试图重新稳定雨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这酷热之地瞬间蒸发。
就在青音勉力维持布雨法诀,与那股混乱的灵气波动抗衡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流星坠地般,轰然砸落在荒丘之下。
烟尘弥漫。
待尘埃稍定,青音看清了来者。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覆盖着一身布满暗红纹路的玄色重甲,甲胄上沾染着尚未干涸的、散发着腥气的污血,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夜星辰的眼眸,以及线条冷硬的下颌。背后一柄古朴巨剑,即便在鞘中,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戮之气。
玄玦战神。
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座染血的孤峰,与青音周身清润的水灵之气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没有看青音一眼,只是抬手抹去面具边缘溅上的一滴污血,动作利落而冰冷。
“战神在此诛邪,可否稍避?我需布雨救此间生灵。”青音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神职威仪。他方才的争斗,几乎毁了她的祈雨仪式。
玄玦终于转过头,银色面具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说,一片碍事的云。
“此地有古魔残魂苏醒,汲取地脉怨气,已成形。”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沙哑,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言简意赅。“你之雨水,会助长其魔焰。”
青音微微一怔。古魔残魂?难怪此地旱情如此诡异酷烈,竟是地底魔物作祟,汲取了所有水汽与生机。若真如此,寻常雨水落下,确实可能被魔物利用,化为魔域。
但她并未从雨神处得知此讯。
“雨神敕令,不敢有违。”青音直视他那双冰冷的眼,“此间生灵,等不了太久。”
玄玦不再多言,只是抬手,指向远处一片隐隐散发着黑气的山谷。“魔核在此。半刻钟。”他的意思是,给她半刻钟时间,他会去解决魔核。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直射山谷方向。下一刻,更为剧烈的能量波动从山谷方向传来,剑罡呼啸,魔气嘶吼,显然战斗已至白热。
青音不再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法印再变。这一次,她不再仅仅引动天地水灵,更是将自身精纯的神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即将成型的雨云之中。她要在这半刻钟内,下一场真正的、蕴含净化之力的青霖!
天空迅速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翻滚汇聚,不再是之前的灰蒙,而是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青色。
“落。”
随着她一声清叱,雨,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酣畅淋漓的甘霖。豆大的雨滴,带着淡淡的青色光晕,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溅起带着泥土气息的水花。
雨水触及焦土,瞬间被吸收,龟裂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枯死的草木根系贪婪地吮吸着这生命之源,竟隐隐有绿意从死灰中挣扎而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香气——那是雨水洗净尘埃后,大地深处被封存的草木之香、泥土之芳重新焕发的生机之味。
雨落生香。
青音立于荒丘之上,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青色神光中,任由雨水打湿她的青衣。她微微闭上眼,感受着雨中蕴含的、微弱却坚韧的生机正在一点点复苏。
这场雨,因他的介入,险些夭折。
这场雨,也因他的决断,得以降临。
当最后一滴雨珠落入尘土,天空放晴,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远处的山谷也恢复了死寂,那股令人不安的魔气已然消散。
玄玦的身影再次出现,玄甲上多了几道深刻的爪痕,但他周身煞气更盛,显然已将那古魔残魂彻底诛灭。
他站在雨后的土地上,银色面具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片被雨水滋润后,隐隐泛起新绿的土地,以及荒丘上那抹清净的青色身影上。
雨已停,香未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玄色身影渐渐融入重新变得清朗的天光里,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而沉默。
青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轻轻抬手,接住一片从枯柳枝头颤巍巍探出的嫩绿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