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东方天际方才透出一丝鱼肚白，破旧院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便被轻轻推开。钱老三闪身而入，肩头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不及言语，先反手将门掩实，这才从包袱中取出两套半旧的粗布衣衫与两顶宽檐斗笠。
“速速换上，莫留旧时痕迹。”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苻宏接过衣物，手指触到那粗麻短褐时，微微一滞。这布料糙硬，边角甚至带着未修剪干净的毛刺，与他昔日所着的绫罗绸缎，实有云泥之别。他面无波澜，低头默默解开自身那件虽已污损、质地却仍显精良的外袍系带。苏慕烟亦不言不语，迅速换好装束，并将斗笠压得极低，帽檐阴影将她大半面容遮掩，只余一段线条清丽的下颌。
钱老三复又取出两条灰扑扑的布巾，递与二人：“以此覆面。渡口鱼龙混杂，难免有耳聪目明之辈，谨防被人识破声线形貌。”
三人改换行头，背起早已准备好的简便行囊。苻宏将那张写着“陈平”二字的路引仔细折好，塞入贴身内袋最深处，外衣再行覆盖。他指尖最后于怀中那枚青玉佩上轻轻一触，感受其温润与存在，随即深吸一口气，挺身站起。
“取道南巷。”钱老三沉声道，“我先行一步探路，你二人于半个时辰后动身。对岸自有接应，届时见机行事。”
言罢，他提起那只已然空瘪的包袱，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脚步声迅速远去。
苻宏与苏慕烟依约静待，时辰一到，旋即出门。此刻天光微熹，长街之上已有挑着时蔬鲜货的小贩与赶早搭乘渡船的脚夫匆匆而行。二人混迹于这渐次喧闹起来的人流之中，一路默然，径直向西渡口方向行去。
尚未抵达，便闻渡口方向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粥棚。但见运货的马车、拖家带口的流民、押送粮秣的兵丁队伍蜿蜒排列，竟成长龙。官兵设下三重关卡，每一处皆有兵丁手持名册，厉声喝问，核验路引，翻检行李包裹。更有些身着便服、眼神锐利之人，于人群中穿梭游走，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过往面孔。
“瞧那袖口绣有黑龙纹者。”苏慕烟以传音入密之法，声细如蚊，目光瞥向一个身着灰衫、袖口以黑线绣着蟠龙暗纹的汉子，此纹与昨日山洞外偷袭者袖口暗纹一致，乃是青龙会“巡江哨”的标记。
苻宏微微颔首，将手缩入袖中。他的手背之上，一道与秘魔门杀手搏斗时留下的剑伤初愈，结痂处仍显殷红。他以指节暗暗顶住伤处，借那细微的痛楚刺激，令心神保持清明。
行至第一道关卡，守关兵丁只随意瞥了眼路引，见印鉴无误，便不耐地挥手放行。至第二关时，盘查骤然严格。一名面色冷峻的校尉上下打量着苻宏，忽而问道：“籍贯河北？”
“回军爷的话，正是。”苻宏开口，嗓音沙哑低沉，刻意模仿着河北一带的口音，“家乡遭了旱魃，田亩颗粒无收，只得带着表妹南下投亲。奈何亲戚未曾寻着，盘缠将尽，唯有继续南下，寻条活路。”
那校尉目光又转向苏慕烟，见她步履略显蹒跚，疑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苏慕烟立时蹙起秀眉，手扶小腿，顺势倚靠在旁边一块系缆石上，语带委屈与痛楚：“昨日贪赶路程，天黑路滑，不慎扭伤了筋骨，至今行走不便。”她言语间神态逼真，然那双藏于斗笠阴影下的眸子，却是一片冰雪般的冷静。
校尉见她确实行动不利，再观二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确似逃难之人，心中疑虑稍减，挥手令士卒放行。
过了第二关，人群愈发拥挤摩肩。二人缓缓向前挪动，第五号码头已然在望。只见一艘不甚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停靠在泊位之上，船头悬挂着一盏孤零零的蓝色灯笼，在略带咸腥的江风吹拂下轻轻摇曳。
目标，近在咫尺。
苻宏眼角余光扫过蓝灯笼，心头微动，脚下步伐却未显丝毫急切。他深知越是接近紧要关头，越需沉得住气。他依旧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苏慕烟，步履蹒跚地向前移动，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就在距那乌篷船尚余二十步之遥时，苻宏忽觉背心一寒，似有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钉在自己身上。
那绝非寻常路人的随意一瞥，而是带着审视与探究，持久而专注。他未曾回头，然肩背处的肌肉已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他侧身半步，借苏慕烟的身形巧妙遮挡住自家面容，脚下不着痕迹地向旁侧一根粗大的系船石柱后挪去。
苏慕烟与他心有灵犀，立时察觉有异，亦随之调整方位。她假意俯身整理有些松脱的鞋带，目光却借势向身后飞快一扫。
但见人群后方，一堆杂乱堆积的货箱阴影之下，静立着一位锦袍青年。此人年约二十许，面容俊朗却透着几分疏离冷峭，手中把玩着一柄通体黝黑、尚未展开的折扇。他并未上前，只远远望着苻宏二人原先所在的方向，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乌木扇柄上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两下。
立时，其身旁两名身着青布短打、太阳穴微微隆起的精悍汉子，如得号令，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向第五泊位左右两侧散开，隐隐形成夹击合围之势。
“被人缀上了。”苏慕烟传音道，语气凝重。
苻宏未答，目光依旧锁定那盏蓝灯笼。接应之船近在眼前，然此刻若贸然登船，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必须等待，等待一个足以扰乱视线的契机。
恰在此时，一艘插着官旗的粮船轰然靠岸，甲板上跃下十数名如狼似虎的兵丁，呼喝着驱散过于靠近的百姓。人群顿时一阵大乱，几名挑夫被推搡倒地，担中货物倾洒一地。惊呼声、争抢散落米袋的吵闹声、守卫挥舞棍棒的呵斥声交织一片，场面骤然失控。
良机稍纵即逝！
苻宏心念电转，一把拉住苏慕烟，身形疾闪，迅速贴近码头边缘，借着一根需两人合抱的粗大石柱隐匿身形。此处距那乌篷船已不足十步，然中间一片空旷，若此刻现身，必被察觉。
“不可硬闯。”苏慕烟低语。
“静待其变。”苻宏只回了四字。
二人背靠冰冷石柱，收敛气息。苻宏的手始终隐于袖内，指尖轻触着那把寻常铁剑的剑柄。此剑虽非昔日神兵“大秦龙雀”，然他握剑的姿势、运劲的法门，早已深入骨髓，不曾更改分毫。
那锦袍青年终于动了。他步履从容，自阴影中缓步而出，踏上了码头湿滑的木板。其步伐看似不快，然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之力，周遭的喧嚣仿佛也随之减弱几分。
他行至距石柱约十五步处驻足，目光如冷电，似能穿透重重人影，直射苻宏藏身之所。他并未下令拿人，只将那柄漆黑折扇抬起，扇尖遥遥指向那艘悬挂蓝灯笼的乌篷船。
身侧随从立时会意，低声向左右吩咐道：“盯紧那艘船，未有号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上去！”
此言虽轻，却清晰地传入苻宏耳中。
他心下了然，对方已然识破己方目标。此刻登船，必遭拦截。然若滞留此地，无异于坐以待毙，敌方援手只会越来越多。
他与苏慕烟目光一触。她眼中并无惊惶，唯有山岳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静，以及等待雷霆一击的决然。
远处，又一艘客船启航的号角长鸣，码头上再起波澜。几名商贩为争抢卸货位置发生口角，推搡间撞翻了一筐新烧的陶器，噼啪碎裂之声不绝于耳，碎片四溅，引得更多兵丁呼喝赶来弹压。
时机再现！
苻宏深吸一气，足尖微点，正欲疾冲而出，苏慕烟却猛地伸手将他拽住。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乌篷船的船尾。
但见船尾那条本应系得牢固的缆绳，竟松垮地绕了一圈，绳结亦与钱老三所授的独特手法略有差异，显是被人动过。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船舱板靠近水线的边缘处，隐约可见一抹未能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痕迹，犹如凝固的血迹！
有人先一步上了船。
且绝非接应之人。
苻宏心头一凛，结合钱老三所授‘缆绳需系三重死结’的约定，再看船尾缆绳仅松垮绕了一圈，且舱板水线处残留暗红血痕，这绝非接应之人会犯的疏漏！瞬间明悟：此船已落入他人掌控之中！那蓝灯笼虽依旧悬挂，然船上之人，只怕早已换了身份”。
他硬生生收回即将迈出的脚步，身形再度隐入石柱之后。
那锦袍青年立于稍高之处，手中折扇轻摇，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石柱方向。
“观此人气度，”他淡然对身旁随从言道，“纵是布衣草履，亦难掩其峥嵘。绝非寻常流民可比。”
随从低声请示：“可要即刻拿下？”
“不必操之过急。”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釜中之鱼，网中之鸟，还能插翅飞了不成？这渡口内外，今日皆在我掌控之中。”
言罢，他转身缓步登上码头一侧的瞭望高台，身形挺拔如出鞘之剑，俯瞰着下方纷扰众生。
苻宏背靠冰冷石柱，掌心已渗出细密汗珠，紧握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心知不能再等。前有陷阱，后有追兵，左右皆无退路。
苏慕烟抬眸望向他。
苻宏闭目凝神一瞬，复又睁开时，眸中所有犹疑彷徨尽去，唯余一片磐石般的坚定。
他伸手入怀，取出那张承载着“陈平”之名的路引，未有丝毫迟疑，双手一分，将其撕作两半，随手抛入脚旁因潮湿而积聚的浅洼之中。纸张漂浮，墨迹遇水，缓缓晕染开来，如同一个模糊而逝的幻梦。
随即，他铮然一声，抽出鞘中铁剑，剑尖向下，轻轻插入石柱基座的缝隙之中。
此举，并非弃剑。
而是宣告，伪装与潜行至此为止。
他转身面向苏慕烟，声音低沉而决绝：“此路不通，另寻他途。”
苏慕烟颔首，玉手悄然滑入袖中，指间已扣住一枚寒气森森的银针。
苻宏伸出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却已越过纷杂人群，投向了码头另一侧那片无人看守、木板腐朽的废弃栈桥。
二人目光交汇，心意相通，旋即迈开步伐，逆着人流，向着那看似绝路的所在，毅然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