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是历史上典型的乱世时期,军阀混战,外敌入侵,天灾频发,瘟疫肆虐,人吃人的惨剧时有发生。动乱让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丧命。吃饱穿暖成为奢求,很多人唯一的想法就是活下去。正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在塞外的十二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乡,然而当听到汉天子出重金要将我赎回的消息时,我竟然犹豫起来。我真的要回去吗?
莫车搂着我的脖子,他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不过三岁,还不太懂事,也不知道我可能离开。他扬起可爱的小脸看着我,撒娇地让我继续讲中原的故事。
“娘,他们都说中原有很多好吃的,是吗?”他的眼睛闪着好奇和憧憬。
我抚摸着他的小圆脑袋瓜,耐心地说:“是啊,中原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娘当年最爱吃的是新鲜的鲤鱼片,烩溜上紫苏,淋点糖醋汗,再拌上松散的香粳米饭,别提多香了。
莫车迷惑的望着我,问道:“娘,什么是鲤鱼呀?什么是紫苏啊,什么又是粳米?”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可怜的孩子身在荒漠之中,虽然贵为单于之子,衣食用度是不愁的,但是想看到活的鲤鱼还是没有可能的。紫苏这些调料平时也很少用,荒漠里不产粮食,更别说种植这些没多大用的植物。
我不由的想起刚被掠夺到这里那一年中,虽然每天都饥肠辘辘,然而闻着牛羊肉的膻气,就是不想往嘴里送。我足足掉了十多斤的肉,瘦的皮包骨,两眼凹陷得如骷髅一般。我都没有想过,我居然最后还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人是很坚强的,不是吗?我苦笑的想着。
莫车砸砸嘴,他从小没有吃过那些东西,自然也想象不出那些东西的美味,他迷惑地问我:“既然中原那么好,那娘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呀?”
我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将他搂住,我应该怎么告诉他,我是被他的家族军队硬抢过来的呢?
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如果爹爹当年知道我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他是不会和卫家撕破脸,非要把我接回娘家的吧。
爹爹和河东卫家是世交,我一出生就和卫仲道定了娃娃亲,后来爹爹避祸逃到泰山呆了十二年,被董卓再逼出山的时候,把才十岁的妹妹许配了当地的羊衜作续弦,却不得不把我带回京城。
本来爹爹要等把十六岁才嫁过去,卫家说卫老太太身体不好,提出让我嫁过去让老太太开心一下。嫁过去我才知道,哪里是为了老太太开心,分明是为卫仲道冲喜。
婚后不到两个月就成了寡妇,爹爹冲到卫家和卫仲道的哥哥卫伯觎大吵了一架,然后把我带回家。
爹爹安慰我说:“琰儿,没关系,等过三年爹再找个好人家给你嫁了。咱们琰儿才华横溢,一定会有好多俊公子来求娶的。”
我苦笑了一下,默默低下了头。虽然我胳膊上的守宫砂还在,但到底是一个寡妇,想要再嫁入世家怕是不容易。
爹爹安慰地拍了拍了我:“没事儿,有我呢。”爹爹是旷世奇才,在朝中很受重用,他有把握再让我嫁入豪门。然而我们都想不到,一场厄运很快就要降临了。
爹爹是被董卓召来的,在董卓被灭之后,爹爹很是伤感。董卓是乱臣贼子不假,可对他真是不错。所以当庆功会上别人都兴高采烈,只是他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司徒王允大怒之下将爹爹关进监牢,没过两个月,年过六十的爹爹就走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我日日在家里哭泣。
爹爹的亲朋故交一直在为爹爹奔波,本来王允已经有了赦免爹爹之意,然而还没等他正式开口放人,爹爹就在狱中病逝了。王允后悔不已,命人将爹爹好好安葬,还给我送来不少的财物,我心里明白,他不过是装模作样,试着能安安天下士子的心罢了。
本来妹妹想接我去她那里,我身上双重带孝,自然不能去打扰她,只是想着过三年再说,却没想到,更大的灾难马上就要到来了。
董卓死后不久,他的部下就打着复仇之名攻入长安,杀死王允和许多朝廷重臣,接着各方诸侯互相厮杀,中原一片混乱。连远在河套一带的匈奴军队也参与进来了。我每天在几个忠心的家丁保护之下如过街老鼠一样惶惶不安,然而还是没有躲过命中该有的劫数。
“娘?你怎么哭了?你是饿了吗?给你肉干!可香了 ”
莫车从怀里摸出一块牛肉干送到我的嘴边。我微笑着吃了一口:“乖,真好吃。”
其实我来到这里12年了,我仍然不喜欢吃这种食物。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也许当年我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勇气 。
我被匈奴军队抓住之后,开始是随着部队和曹操打了几天仗,后来他们部队溃败之后,索性就撤回河套。我和其他被掳来的人也一路被捆绑着来到了这里。左贤王于夫罗对其貌不扬的我没有兴趣,随便把我丢给他的弟弟呼厨泉 。
那是我的初夜,当呼厨泉从我身上下来之后发现我的处女血,他的脸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毕竟我梳着的是妇人的发髻。他嘴里嘟囔些什么,然后找来精通汉语的人问明我的身份。然后我得到了一个单独的帐篷。
我就这样成为呼厨泉的众多妻子之一,不久于夫罗死了,呼厨泉成为王。他时不时发来找我,除了让我陪他上床之外,还和我聊聊汉朝的风土人情,朝廷制度等等。其实他们南匈奴原本是归顺汉室,这次前去也是想求助汉灵帝,希望能得到一些军队和北匈奴斗一斗。只是动乱之际皇帝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他们呢。于夫罗只好趁乱而为,索性来个混水摸鱼,抢一些财产和奴隶回来再说 。
失去贞洁的我几次想寻死,可是真的解下腰带,我却悲哀的发现这帐篷里居然连一个可以上吊的梁柱也没有。当然,如果真心想死的话方法有无数种,是我太怯懦了吧,舍不得就这样自赴黄泉。
最终我放弃了自尽的想法,因为两个月之后我就惊恐地发现,我的腹中居然有了孩子 。
尘沙飞扬,疾风千里,我身上裹着厚厚的毡毯,仍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外面传来半懂不懂的胡语声,他们在放肆的笑着和叫着,丝毫没有任何端庄和儒雅。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是在做一个噩梦,我明明应该在温暖如春的家中,和爹爹愉快地讨论着音乐、书法或者四书五经,香炉烟雾缭绕,室内琴瑟和鸣,我和妹妹围绕在爹爹身边开怀大笑。我,我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如果不是肚子的孩子不耐烦的踢我,让我的思绪有一丝清明,我宁愿永远沉溺在回忆的梦中,不愿意醒来。
“娘,你要走吗?你真的要离开我们吗?”帐篷的门被一把掀开,我的大儿子大踏步走过来跪在我的膝边,惶惶不安的看着我。我一把将两个儿子搂在怀里,止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想回家,我想回到那梦牵魂绕的故乡。可是我又怎么舍得离开我的两个儿子呢,他们都是我的心头肉啊!
呼厨泉静静的看着我:“你回中原吧,魏公是出了大价钱要将你赎回去的,而且他位高权重,我不好得罪他。两个儿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那个晚上我整夜地看着两个沉睡的儿子,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这一别,也许我今生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再也看不到了!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伤今感晋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我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哭着,一路唱着悲伤的歌。上天是何其残忍,为何要让我这样一个柔弱女子流落异乡被蛮人所占,又为何让我已经生下孩儿,彻底没了返乡念头时给我这样一个“惊喜”。这反复无常的老天爷啊,他就是无情到想看苦命的我笑话吗?
当面目苍老,手上脚上都是冻疮的我站到魏公面前时,我看出他眼里的惊讶、痛惜,还有,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望。他感叹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默然无语,唯有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掉着,魏公想了一下,试探着问我:“要不把你嫁给董祀如何?他现在是屯田校尉,家里条件还不错。”
董祀是我的同乡,也是我的一个远方表哥,当年时常来我府中闲逛,魏公亦是如此,所以我们三人都算是老相识。我能说什么呢?我这样的身份,如果还是孤单一个人住,怕是天下人要说魏公闲话的。
董祀才丧妻不久,膝下有两个儿子,偏生和我的两个儿子一般大。所以即使董祀对我平平,当他身犯重罪要被处斩时,我还是披散头发,赤裸双足前去求见了魏公。我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失去父亲,不能让他们如我的孩儿一样失去最亲最近的人,那种锥心的痛苦啊,那种绝望无助啊,看到他们仓惶凄楚的眼神,我就想到了远在异乡的,我的可怜孩子啊!
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一边看着孩子们围着大难归来的董祀雀跃,一边默写着当年家里曾收藏过的古籍。爹爹给我留下四千余册的孤本都在战乱中失散,我能记下的不过十分之一。那些优美的辞藻,那些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就这样随着纷飞的战火散去,仿佛从来没在世上存在一般。
活着吧,对付活着吧,我的命运总比中原千里的茫茫白骨好多了,比一起俘虏到异乡,今生再不会回到故土的同伴们好多了,不是吗?我走笔如龙,心里默默地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