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宣战的余音，被更实际的、生理性的需求打断了。
几乎是在金瑞妍那句冰冷誓言落下的瞬间，李贤洙身体里被药物暂时压制的预警系统，像是被延迟触发，发出了更尖锐的警报。冷汗毫无征兆地再次渗出，不是热汗，是冰凉的、黏腻的虚汗，顺着脊椎沟壑滑下。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熟悉的空虚感和隐隐的恶心翻涌上来。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预警——那股刚刚被强行按下去的、对“解药”的渴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在意识的深海里蠢蠢欲动，变得更加焦躁、更加难以忽视。
他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抠进掌心残留的旧伤里，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他避开了金瑞妍的目光，低下头，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你快走。快！”
金瑞妍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没有惊慌，也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状态：“发作了？”
“还没有……但快了……”李贤洙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次会很厉害……比上次……厉害。你在这里……没用。只会看到更恶心的东西。走！”
他说的是实话。上一次“购买”和使用后，下一次的“呼唤”往往会因为身体的“满足”记忆而变得更加凶猛、更具欺骗性，戒断反应也可能更剧烈。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鬼样子，但他绝不能让金瑞妍看到。
“我说了，我在。”金瑞妍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异常冷静。她没有理会他的驱赶，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阴暗的堤坝角落，暴露在江风和可能的零星路人视线下。“这里不行。你需要一个能安全‘发作’的地方。”
安全？发作？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荒谬得让李贤洙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有更深的恐惧。
“我的……地下室……”他艰难地说。
“太远。你撑不到那里。”金瑞妍果断否定。她略微沉吟，目光投向远处江岸线更下游、灯光更加稀疏、似乎有废弃建筑物的方向。“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不……”李贤洙想拒绝，想让她离自己远点，但身体深处升起的、越来越清晰的寒颤和骨头发酸的预感，剥夺了他争论的力气和底气。他知道，如果此刻独自一人，当渴望全面爆发时，他很可能真的会爬回那个游戏厅，或者做出更不堪的事。
金瑞妍已经俯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力气比看上去大得多，手指坚定，不容挣脱。“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走！”
半拖半扶，她带着踉跄的李贤洙，离开了这个角落，沿着堤坝下方更隐蔽的碎石小路，朝着下游黑暗的方向走去。李贤洙几乎是被她架着，双腿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意识在清醒与逐渐蔓延的渴求之间摇摆。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这气味与他记忆中此刻应该出现的、化学品的甜腻气息截然相反，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向怎样的污浊。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江岸景观变得荒芜，人工修葺的痕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杂草丛生的斜坡和堆放的废弃建材。在一处突出的混凝土防洪堤背面，有一个类似小型泵站或检修口的废弃水泥构筑物，门半塌着，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和铁锈味。
“这里。”金瑞妍松开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光束照亮了内部——空间不大，约五六平米，地上有些干涸的淤泥和垃圾，但相对避风，也绝对隐蔽。
李贤洙跟了进去，立刻脱力般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粗重。仅仅是这段不长的行走，就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体力，而体内的骚动正在迅速升级。
金瑞妍迅速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又从自己的帆布书包里——那书包仿佛是个小型的应急包——拿出几样东西：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一包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一包纸巾，甚至还有一条薄薄的、叠得整齐的备用运动毛巾。
“你……”李贤洙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摆出这些东西，愣住了。
“本来准备去图书馆通宵用的。”金瑞妍简单解释了一句，没有看他，语气依旧平静，“现在用得上。”
她拧开矿泉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慢慢喝。”
李贤洙没有接，只是抱着膝盖，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又出现了磕碰的趋势。他死死咬着牙关，抵抗着那越来越强烈的、想要嘶吼、想要撞击什么东西来转移痛苦的冲动。
金瑞妍没有强迫他。她把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在他对面约一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没有靠墙，背脊挺直，将自己置于他能清楚看到的位置。她关掉了手机手电，只留下屏幕最低亮度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彼此的轮廓。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外面隐约传来的、遥远的江水声。
“开始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却很清晰。
李贤洙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剧痛如同海啸前的第一波暗涌，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踝。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绷紧、痉挛。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额头抵住膝盖，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看着我，贤洙。”金瑞妍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要躲进去。看着我。”
李贤洙痛苦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咽。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扭曲的脸，失控的表情。
“看着我！”金瑞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斩钉截铁，“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看着我！”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即将被痛苦完全吞没的意识泡沫。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微光中，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坚定。她在看着他，不是在观赏他的痛苦，而是在见证，在锚定。
“好。”金瑞妍见他看过来，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平稳，“现在，听我说。不要对抗痛苦。感受它。它在哪里？骨头里？肌肉里？肠胃里？告诉我。”
她的引导出人意料。李贤洙混乱的大脑下意识地跟随她的指令，去“分辨”痛苦。“骨……骨头……冷……脊椎……还有……胃……抽筋……”他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很好。描述它。像描述一个……客观现象。”金瑞妍的声音像冰凉的溪流，试图引导他混乱的感知，“骨头的冷，像什么？针？还是冰？”
“冰……碎冰渣……在骨髓里……刮……”李贤洙闭着眼，汗水已经浸湿了额发，顺着下巴滴落。
“胃的抽筋呢？像被什么抓住？”
“手……一只手……在拧……”他呻吟着，身体因为一阵更剧烈的肠胃痉挛而猛地弓起。
金瑞妍默默地看着，手指在身侧收紧，指节泛白，但声音没有丝毫颤抖：“记住这个感觉。记住这只‘手’。这是张在元，是朴大浩，塞进你身体里的东西。记住它。”
她在引导他将纯粹的生理痛苦，与施加痛苦的源头绑定。这不是安慰，这是在淬炼仇恨，将痛苦的燃料转化为未来复仇的能源。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煎熬的拉锯战。李贤洙的戒断症状全面爆发，颤抖加剧，剧烈的肌肉酸痛和骨痛让他忍不住用头去撞身后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干呕不断，甚至再次出现了失禁的前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感如同黑潮，几次差点将他吞噬，让他产生强烈的、想要不顾一切冲出去寻找毒品的冲动。
每一次，当他眼神涣散、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向门口蠕动时，金瑞妍冰冷的声音就会及时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贤洙！看着我！”
“想起注射器！想起朴大浩的脸！”
“你想回去求他们吗？像条狗一样？”
“撑过去！你必须撑过去！”
她的声音时而严厉如鞭，时而平稳如锚。她没有试图碰触他（除了在他差点真正撞伤自己时，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也没有说任何空洞的鼓励话语。她只是在那里，作为一个绝对的、清醒的、不容逃避的见证者，强迫他面对自己的痛苦，也面对造成这痛苦的敌人。
最艰难的时刻，李贤洙在剧痛和渴望的夹击下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地哀求：“给我……一点点……就一点点……求你了瑞妍……让我死了吧……太痛了……杀了我……”
金瑞妍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如纸，但她咬紧牙关，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砸进他混乱的意识：“不行。李贤洙，我告诉你，不行。要么你今晚在这里熬过去，要么我现在就走，你爱去哪里找毒就去哪里，从此我们互不认识。选！”
她给了他一个更残酷的“选择”。要么在痛苦中保持一丝人的清醒和联系，要么彻底沉沦，连她这最后一点光也失去。
李贤洙嚎叫起来，那是困兽般的、充满痛苦和不甘的嚎叫。但他没有再试图冲出去。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痛苦拉伸成漫长的酷刑。李贤洙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横跳，但金瑞妍的存在，她的声音，她那双在黑暗中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成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勉强维系着他没有彻底坠入无意识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剧烈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浪潮，终于出现了第一丝疲软的迹象。颤抖的频率开始降低，骨痛从尖锐的研磨变成了沉闷的钝痛，肠胃的搅动稍稍平息。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淤泥，覆盖了每一寸神经。
李贤洙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皮囊，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黑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金瑞妍挪动了位置。她来到他身边，没有碰他，只是拧开了那瓶水，用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瓶口，然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喝点水。慢慢来。”
李贤洙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她。她的脸上也带着疲惫，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他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水瓶。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她手指的冰凉——原来，她也一直在紧张，一直在克制。
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冰凉的液体，水流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金瑞妍看着他喝下水，又用湿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脖颈上黏腻的冷汗。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之前冷静指挥截然不同的生涩。擦拭他手臂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那些新旧交叠的针孔，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更加轻柔，却也更加迅速。
做完这些，她把毛巾叠好，垫在他头下，让他躺得稍微舒服一点。然后，她退回原来的位置，抱着膝盖，沉默地守在黑暗中。
寂静重新降临，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未知恐惧的寂静。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精疲力尽的平静。
“……谢谢。”许久，李贤洙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
“不用谢。”金瑞妍的声音同样很低，但很清晰，“这只是一个开始。下一次，可能会更难熬。”
“我知道。”李贤洙闭上眼睛。他知道前路黑暗，但奇怪的是，那种彻底孤身一人坠向深渊的绝望感，似乎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同样置身黑暗的同行者，而减轻了那么一丝丝。
“贤洙。”金瑞妍再次开口。
“嗯？”
黑暗中，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来，不再是宣战时的冰冷激昂，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付诸实践的决心：
“我帮你。”
“不是帮你戒毒。”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帮你，把那些把毒品、把痛苦塞进你身体里的人……一个个，拖进他们该待的地狱里去。”
“这条路，我会和你一起走。”
李贤洙躺在冰冷的地上，头顶是废弃水泥构筑物粗糙的顶棚，身下是微湿的毛巾。身体依然残留着剧痛后的余悸和虚弱，但胸腔里某个早已冻结的地方，似乎因为这句简单的“我帮你”，而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没有光透进来。
但至少，黑暗不再是绝对的孤独。
他闭上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水泥构筑物外，汉江依旧在黑暗中沉默奔流，对岸的灯火依旧璀璨冷漠。但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废弃角落里，两个被阴影笼罩的少年，以痛苦和誓言为粘合剂，结成了一个微小而坚硬的同盟。
向恶魔下跪之后，他们选择了并肩，向深渊发起反向的冲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