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岭往西走二十里，有个叫落云村的小山村，村后那条盘山古道，是进出山的唯一路。
古道中段有座废弃的吊桥，桥板朽得能透光，桥缆上缠着枯藤，十年前就没人敢走了——据说那年雨季，村里的绣娘阿棠，就是在这桥上失足掉下山涧的，尸身捞了三天才找到，脚上少了一只亲手绣的红布鞋。
老栓爷是村里的护林员，六十多岁了，腿脚还利索，每天带着条黄狗巡山，夜里就守在古道口的护林房。最近半个月，老栓爷总觉得不对劲。
先是黄狗“大黄”，一靠近吊桥就狂吠，尾巴夹在腿间往后缩，平日里温顺的性子，竟吓得浑身发抖。接着是护林房的油灯，每到后半夜就忽明忽暗，窗外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泥地上轻轻走动。
老栓爷起初没当回事，只当是山里的风大，或是黄鼠狼之类的野物作祟。可怪事越来越频繁，直到那晚。
那天是七月半，鬼节。山里下着小雨，雾气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五米。老栓爷守在护林房里，就着油灯补衣裳，大黄趴在脚边，耳朵贴在地上，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午夜十二点，窗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踩在了朽坏的木板上。老栓爷抬头一看，油灯的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映得窗户纸上，竟有个模糊的人影，正贴着窗户慢慢移动。
“谁？”老栓爷抄起墙角的柴刀，沉声喝问。
外面没人回应，只有雨声和那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黄突然跳起来，对着门口狂吠，毛发倒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老栓爷壮着胆子拉开门栓，一股寒气裹着雨水涌进来，打得他一个寒颤。门外的雾气里，隐约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身形纤细，长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女人的左脚光着，裤脚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泥水。
“你是谁？深更半夜在这干啥？”老栓爷握紧柴刀，手心全是冷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苍白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和青苔。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帮我……找鞋……吊桥那边……”
话音刚落，女人的身影就慢慢变淡，融进了浓雾里，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古道深处，朝着吊桥的方向而去。
老栓爷吓得浑身冰凉，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认出那双手，半年前阿棠上山采野果，还曾送过他一篮山楂，那双手上，有个浅浅的月牙形疤痕，和眼前这双手一模一样！
阿棠是村里最好的绣娘，针线活做得一绝，尤其是绣的海棠花，栩栩如生。她性子开朗，见谁都笑眯眯的，村里的姑娘们都爱跟她学绣花。十年前那场雨，她说是要去山外给邻村的新娘子送绣好的鞋样，走了吊桥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村里人在山涧底下找到她时，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鞋样，只是脚上的红布鞋，丢了一只。
“是阿棠……是阿棠回来了……”老栓爷瘫坐在门槛上，嘴唇哆嗦着。
大黄也不叫了，夹着尾巴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雾气也散了。老栓爷召集了村里的几个壮丁，顺着昨晚的脚印，往吊桥方向找去。走到吊桥边，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座早已废弃的吊桥，不知何时，竟有一块朽坏的桥板被挪开了，露出下面黑漆漆的山涧。
“快看！”一个年轻后生指着桥板下，惊呼出声。
老栓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桥板的缝隙里，卡着一只红布鞋。那鞋是纯棉的，红色已经被泥水浸得发暗，鞋面上绣着的海棠花，却依旧鲜艳，针脚细密，正是阿棠的手艺。
几个壮丁小心翼翼地把鞋取了下来，鞋里还塞着半张油纸，上面画着个简单的鞋样，正是十年前阿棠要送的那个。
“怪不得阿棠不肯走，原来鞋卡在这了。”村里的老人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最看重自己的针线活，丢了鞋，心里肯定不甘心。”
老栓爷捧着那只红布鞋，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阿棠活着的时候，总说这双红布鞋是她娘临终前给她绣的，鞋底纳了“平安”二字，她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重要的日子才拿出来。
村里人商量着，把阿棠的坟迁到了吊桥附近的向阳坡上，又把那只红布鞋和鞋样一起，放进了棺材里。下葬那天，天气格外好，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坟上，像是铺了一层金箔。
从那以后，落云村的古道上，再也没出现过怪事。大黄不再对着吊桥狂吠，护林房的油灯也不再忽明忽暗，后半夜的脚步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栓爷依旧每天巡山，只是每次经过吊桥，都会停下来，往向阳坡的方向望一眼。他常常会想起阿棠笑眯眯的样子，想起她那双灵巧的手，想起那只绣着海棠花的红布鞋。
有一次，村里的小姑娘阿梅跟着他巡山，走到吊桥边，好奇地问：“栓爷，这里以前真的闹鬼吗？”
老栓爷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不是闹鬼，是阿棠姑娘丢了鞋，心里不安。现在鞋找到了，她也安心了。”
阿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吊桥的栏杆说：“栓爷，你看！那是什么？”
老栓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栏杆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朵白色的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而在野花旁边，隐约有个淡淡的脚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轻轻踩过那里。
风一吹，野花轻轻摇曳，像是在点头微笑。老栓爷知道，阿棠终于放下了执念，或许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还会沿着古道走一走，看看村里的变化，看看这满山的青翠。
落云村的人，渐渐淡忘了十年前的悲剧，只是每当有人家办喜事，姑娘们绣鞋时，总会想起阿棠。她们会学着阿棠的样子，在鞋面上绣上一朵海棠花，祈求平安顺遂。
而那座吊桥，依旧静静地架在山涧之上，桥板虽朽，却再也没人觉得害怕。偶尔有路人经过，还会看到桥边的向阳坡上，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花，风一吹，花香四溢，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温柔而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