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晚上,墨自杨与水云阔相见了。但这个结果并非来自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魔力,而是因为一个噩耗。
在浅短的拥抱过后,遍体鳞伤的水云阔怒从悲来:“哪怕卖掉蓬莱上清,我也要穷尽一切手段宰了杨它和希女子。”
小般若庵的院坝弥漫着炎雾。南方的夏季从来都不会轻易向岁月缴械,反而时常将秋天据为己有。
张果老有一把充满油腻的蒲扇,此刻正在崔不来手中,一人十八扇,逐个伺候过去。表现如此积极,自然是得益于最近一段欢乐时光,有大哥罩着,少挨了墨自杨许多揍,而且功课也没落下半分。但即便他能扇出十二级凉风,也扑灭不了凶讯之火。
赫以北命丧杨它之手,就在那一个月明风清的下半夜。赫氏梦魇历经三代,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哪怕他本不姓赫。
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让赫以北瞑目,那么只能是爱情。他死在了爱情的手里——留春霞终究没有勇气对“母爱”说不,而是再一次做出了忍让,私自收留了杨它与希女子。但很快就自食其果——她当然阻挡不了希女子设计将崆峒二百人魔一个一个地隐入丐帮。
崔花雨怒目切齿:“难怪找不到那两个恶魔。”
水云阔说:“事发当晚,我本以为又是一个美好的不眠之夜。”
又说:“天将亮时,我听到帮内传出了诡异的动静。待我循声来到丐帮大厅时,杨它的魔爪已然穿透赫以北的胸膛,而且、而且掏出了心脏……留春霞业已被控在旁,怒火攻心,双眼溢血。她对她娘说,‘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要了您的命。’”
又说:“希女子充耳不闻,只顾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七弦剑,笑着夸杨它,‘我儿的武功又有大幅进步,再过一年半载,你就能废了木香沉那个狗杂种的长生天刀。’”
崔不来为水云阔端来了温暖的冰泉,他说:“水叔叔的这一身伤也是被那恶魔挠出来的?看来您的身子骨比宝剑还硬啊,要不就无法跑这么远来喊救命了。年轻人就是好啊。”
墨自杨一把将他抓起并甩向高空。“救命啊——”救命声越过院坝大墙,不知落在何处。砰。一声巨响。
摔坏了?没有。水云阔的水还没喝完呢,被扔掉的那个人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这次学乖了,躲在易枝芽身后。
牛要打,马要鞭,小孩不打要上天。看来墨自杨虽为一介黄花女儿,但业已深谙此道。
不料水云阔没有偏见,而是认真回答了小孩子的问题:“你高估了水叔叔的能耐,水叔叔没有胆量跟魔打。”
崔不来说:“一看您就是个聪明的孬种,我家小墨就认同这种人。被我家小墨认同的人可不多。”
又满脸堆笑地问墨自杨:“我说得对吗?”
易枝芽说:“你学拍马屁怎么不像学文习武那么灵通呢?说几千几万次了,拍马屁要看对象,要看对象。”
墨自杨对水云阔说:“说你的。”
“我跑了。”水云阔说,“但不知丐帮里头的不少弟子业已成魔——我在寝室区提醒帮友逃亡时被缠上。崆峒的魔也现身了,一窝蜂的……我被打成这样不是因为实力不济。我像一只丧家之犬,跑啊跑啊。”
又说:“最后在五禽——还记得那一组贪财的五禽吗?他们成为了我的私家保镖,不让跟也偷偷跟着,好像偷偷跟着也有工钱拿似的。于是在他们的偷偷帮助下,我成全了自己懂事以来最大的一件糗事。”
又说:“我从来没有如此慌过,我没命地跑啊跑……”
一阵风经过天。墨自杨望天,白发飞舞。她说:
“抢不成崆峒抢丐帮,成大事不是这么干的,想为自己正名也不该这么干。希女子到底想干吗呢?她不再是为自己与飞虹子那一段无人知晓是非曲直的恋情带来的伤害而疯狂了。要么就是真的疯了,才敢将这样听话且争气的女儿百般折磨。”
崔花雨说:“即使将她当作世界上最亲的人,而站在她的角度出发,我也找不出她的动机何在。”
墨自杨起身,绕着石桌慢走一圈:“有没有那么一种人,不图名不图利,只为享受实现目标那一刻的痛快呢?而在短暂的痛快之后,马上又会陷入之前同一种漫长的专为折磨自己的空虚里面。”
“二姐说的可是自虐狂?”
“不那么是。”
张果老提着一筐药物出现,对水云阔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三句话的功夫你就会被自己身上的虫子拖走。”
水云阔问:“就地?”
“不害臊就将衣裤扒了,就地。害臊就往柴房走。”
“柴房啊?”
“就地?”
崔不来提醒说:“两句了。”
水云阔连忙闭嘴,一瘸一拐地走向柴房。崔不来冲他喊:
“柴房就是手术室,老头专为豺狼虎豹开设的手术室,这么多年也就弄死过三五只,请水叔叔放心使用。”
然后跑去为一秋池扇风。
一秋池早在一旁失声恸哭。没人安慰。安慰也没用。赫以北也算是她少有的亲人了。虽然她的悲伤更多是因为心疼师父而起。崔不来一来,她哭得更凶了。崔不来见势不妙,跑了。
崔花雨问墨自杨:“告知腾空道人吗?”
“能不告知吗?”墨自杨张嘴就说,“人可是母子。”
“腾空道人的半世宁静被打破了。”
“打破得好,大风暴就要来了。作为上一代武林的领军人物之一,她必须挺身而出,加入到这一场抗击风暴的战斗中来——放眼而今这一个失衡的破江湖,像她这种力量太少了。”
“假如她像许多欢那般一蹶不振呢?”
“她不会。她反而将因为许多欢的消沉而看到自己肩上的重任——她会为她们所属的那一代人而战。”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万众拥戴的大医生。”
“希女子与杨它的丐帮就留给她?”
“不。”
“咱来?”
“不。希女子霸占丐帮,这等丑闻她必将严封密锁,水云阔的五禽亦不敢轻易散布。故而在某一段时间之内,丐帮还是原来的丐帮,众所周知四季歌与丐帮交好,自相残杀岂不让人笑话?”
“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你家二姐是那种人吗?”
“二姐成竹在胸了?”
“不敢这么说,但有一计,惨无人理的一计。”
张果老也拥有一副像郁金香那样灵光的耳朵,柴房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家小墨的战斗欲终于又被点燃了。”
墨自杨说:“你家小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要我出出主意还马马虎虎,至于战斗嘛,除非敌人打到了小般若庵。”
也没听清张果老有无回话,因为天上地下屋里屋外突然响彻水云阔杀猪般的嚎叫。崔不来捂住耳朵:
“老头舍不得用麻药,跟上回宰老虎一样,活活宰,老虎那个吼啊……你们猜怎么着?”
易枝芽问:“你的耳朵被震伤了?”
“算了,当我没问。下一题。老虎那个吼啊,导致整一壶臼山大半年没有野兽出没。我自制的那个平均六六三十六天就能逮到一窝野鸡的竹笼子都枯了。大哥你说,野兽们是被老虎还是被老头吓跑的?”
“不好说,这个还真没有标准答案。”
“大哥说的就是标准答案。”
墨自杨喊:“秋爷过来,有要事相商。”
一秋池说:“我需要有人扶一把。”
“我来。”墨自杨笑,“今儿你是大爷。”
几人重新围坐石桌。墨自杨说:
“还是等水云阔出来吧。在接下来我将说的这一场戏里面,他与秋爷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一秋池说:“允许他不在场,反正他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咱们先来?”
“求知欲已经被你吊到半空中去了。”
“你嫁给水云阔如何?”
这相当于开场锣鼓尚未敲响,就往台上扔了个惊雷,小孩子都被炸飞了,长在地上的石桌也差点被带走。墨自杨说:
“你蹦跶啥呢,坐不住就给老头打下手去。”
“不就是在等小墨下令吗?”崔不来大喜,翻着跟斗走了,半路上又传来他的自言自语:“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操上几刀。”
墨自杨喊:“别动人家的脸。”
崔不来回喊:“放心,我只擅长内科。”
一秋池却因为那一个好像止痛药的惊雷而完全忘记了悲伤。她说:“关键是他有力气娶我吗?假设有,谁来帮他洞房呢?”
“你想得还真周到,脑子都跑洞房里去了。”
“小墨确定不开玩笑?”
易枝芽抢答:“肯定是开玩笑的啦。”
墨自杨反问:“有这么开玩笑吗?有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吗?你们将我当成易枝芽了?”
易枝芽问:“易枝芽有什么不好?”
崔花雨说:“二姐就别再逗我们玩了,说全盘的。”
墨自杨说:“水云阔搭配一秋池,檀郎谢女,万里挑一,且门当户对,意在沛公的水晶宫必大喜若狂,必大操大办,届时整一大唐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希女子与杨它就不用说了。”
一秋池说:“说归说,但请二姐注意措辞。”
“也就这几句,没了。”
崔花雨问:“为了惩罚那两个恶魔而假结婚?”
“杨它作为人爱上了小荔枝,作为魔爱上了一秋池。他现在不是人,所以就没小荔枝什么事儿了。单说一秋池。请问魔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嫁给别人吗?而且这个人正是来自于与他也许有一纸之约的合作伙伴水晶宫。你们说他会作何反应?”
一秋池说:“二姐想玩一把离间计?”
崔花雨说:“恐怕不止如此。你与水云阔举行婚礼,杨它势必抢亲。水晶宫作为武林第一大门派,岂能丢了这面子?这可是个大面子。他们不但会誓死守卫你这个冒牌媳妇,而且会将杨它大卸八块。”
“借刀杀人?”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小妖精的诡计。”
墨自杨说:“四妹谬赞了。”
一秋池铿然起身:“本人一秋池郑重承诺,愿意嫁给水云阔为妻。但也保证绝不洞房,将之完完整整地留给下一任。”
“你若是真与他成了,我墨自杨发誓奉你为祖宗。能帮我解决一件天大的难题,感觉祖宗都给轻了。尽力而为吧秋爷。”
“不好意思,提前让小墨失望了。二位姐姐慢慢聊,秋爷我突然成了待嫁之女,心中欢喜,想回闺房偷偷美一美。”
易枝芽问她:“这不是戏吗,有啥好美的?”
“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一副舍得的嘴脸。”
“假的有什么舍不得?”
“如果是真的呢?”
“明明就是假的,哪来的如果呢?”
“妈祖啊,我真的很想移情别恋。”一秋池扭头回屋。
易枝芽问崔花雨:“她怎么了?”
崔花雨反问:“她不是说想移情别恋吗?”
“你又怎么了?”
“困了。”
“困了好办。”
各自散去。留下风一阵阵。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下半夜。水云阔伤重且积劳成疾,在手术台上嗷嗷睡去。张果老席地陪伴,只因魔功有毒。他告诉墨自杨:
“三年之内若不除杨它,人魔之力将无可限制。”
墨自杨说:“您不常说吗,人命在天,物命在人。魔是物,必有人治之。”
“你有几成把握?”
“降魔之人未必是我。”墨自杨说着吹灭了灯火。
“又要去水边坐着睡?”
“嗯。”
“年轻不是用来糟蹋的。”
“我才舍不得呢。您睡您的。”
这个下半夜,天上一直有大片的云在走。
看不见星月,却有近似晨曦的光,总之能看清脚下的坎坎坷坷。一秋池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小般若潭。墨自杨并没有睁开眼睛:
“睡不着?”
一秋池耷拉着脑袋:“睡不着。”
“因为觉得风险很大而睡不着?”
“不,一点儿都没想到‘风险’二字。”
“不能不想。我就是在琢磨这事儿。”
“琢磨出来了吗?”
“差一点点。”
“在小般若庵的日子里真是幸福,有现成的饭菜,有现成的方向,照这么下去,二姐会将我等养成一窝猪。”
“但天底下没有睡不着的猪。”
“就回去睡。有一样小东西想拜托小墨保管。”
“无价之宝?”
“可以这么说。”一秋池从发髻间取下孔雀钗,递过:“这是小黑爷给我的友谊信物,但我当成了人生信物。虽说与水云阔的婚姻是假的,但我也不想让它沾染一点点假的晦气。”
墨自杨看也不看就将金钗往头上一栽:“放这儿会有晦气吗?毕竟白发苍苍红颜暗老。”
“怎么会有晦气呢?那是妖气。我不怕妖气。”
“其实你不是怕钗子沾染晦气,而是怕自己回不来对吗?”
“二姐不是说,凡事都有风险吗?”
“你不是说,你没想到‘风险’二字吗?”
“就是没想,听你说的而已。要怪就怪耳朵。”
“衡量风险,并不等于现实当中存在风险。”
“没有最好。有呢,找你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