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瓣,都在指向江水中那个刚刚浮起的庞然大物。
那不是活物,而是一具沉睡千年的青铜巨影,随着水花轰然回落,那股震颤并未消失,反而像敲击骨髓的鼓点,顺着九芽的根系一路逆流而上,最后死死扣在了林语笙的指尖。
这股震颤不对劲。太沉,太冷,不像是在呼救,倒像是在……封门。
林语笙猛地侧头,看向身旁的沈青萝。
这位九芽守护者虽然刚才硬扛了一击,面色惨白如纸,但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只是那只垂在身侧的右臂,此刻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直垂荡着,指尖呈现出一种坏死的灰败色。
那是梦蚀残留的毒素,正在锁死她的经络,试图切断刚刚建立起来的“手脉网”连接点。
必须马上疏通,否则沈青萝这只手就废了,而作为神经末梢的“网”也会随之瘫痪。
林语笙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在这个充满了监听与窥视的世界里,默契比语言更安全。
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沈青萝完好的左掌。
并没有握手,而是用指尖在她掌心极快地敲击起来。
咄、咄咄、轻抚、重压。
这不是摩斯密码,也不是任何人类已知的通讯编码。
这是刚才第九株新芽破土时,叶脉在空气中舒展震颤的频率。
林语笙在用物理手段,强行模拟那种“生机”的节奏,欺骗沈青萝身体里的神经系统。
沈青萝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左手掌心倒灌进心脉,再蛮横地冲向右肩。
原本已经毫无知觉、甚至开始发凉的右臂肘关节处,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那是知觉复苏的信号。
随着这股痛感下行,她掌心那道原本暗淡下去的血纹,竟重新泛出了微弱却坚韧的红光。
“有用。”沈青萝咬牙吐出两个字,额头全是冷汗。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间,四周原本稀薄的三更雾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一个半透明的老妪身影,像是一滴墨水晕染在宣纸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中间。
脉姑手里那块水晶罗盘残片此刻正微微发热,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残片悬在了离地三寸的位置。
“别白费力气去想那些没影儿的事。”老太太的声音像是在陈年酒缸里闷过,带着股子沙哑的湿气,“看看这土底下,热闹着呢。”
残片表面泛起一阵涟漪,映照出的并非地面的倒影,而是透视般的地下景象。
那里本该是阿卯把自己烧成灰烬的高台废墟。
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高台?
那里只剩下一团缓慢旋转的灰烬云。
这团云并没有散去,反而像是有意识般聚拢在一起。
而在那灰扑扑的云雾之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
林语笙凑近了些,心脏猛地一缩。
她认得那些光点排列的序列。
每一个光点的闪烁频率,都对应着一名曾经在“百影归契”中献祭了自己的缄守者。
“他们没死?”林语笙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死?活?”脉姑耷拉着眼皮,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对于酿酒的人来说,哪有那么绝对的分界线。酒曲烂了才生菌,粮食死了才出酒。他们没死,只是成了土里的盐,把自己腌进这地脉里了。”
成了土里的盐。
这句话像把锤子敲在林语笙的天灵盖上。
她突然明白了陈默那个疯子的布局。
他不仅仅是在建网,他是在造田!
用活人的意志做肥料,强行改变这片土地的“发酵环境”。
“动手吧,别让盐化了。”脉姑低语一声,身形再次淡去。
林语笙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沈青萝,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沈青萝心领神会,反手握住那把豁口的猎刀,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刀锋对准了脚下菌膜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隆起节点——那是刚才脉姑罗盘残片阴影投射的正中心。
噗嗤。
利刃入肉般的闷响。
猎刀并未完全没入,沈青萝手腕一转,刀背上铭刻的九芽纹瞬间亮起,与地底深处那团灰烬云的旋转节奏达成了惊人的同步。
刹那间,整片荒原如同一块巨大的活体皮肤,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原本匍匐在地表的九芽残株像是听到了某种集结号,疯狂地将根系扎入地下,又在几秒钟后破土而出。
那些根须不再是植物的形态,而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半透明管状物,在半空中交织、缠绕,瞬间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临时神经网。
而在网的最中心,默儿正光着脚站在那里。
这孩子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双眼翻白,死死盯着虚空,两只小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抓挠着,仿佛在试图抓住那些看不见的声波。
突然,两行刺目的鲜红顺着他的耳蜗流了下来。
“默儿!”林语笙想要冲过去,却被地面的震动震得站立不稳。
“别碰他!”沈青萝厉声喝止,“他在‘听’!这是地脉的反噬,有人在下面说话!”
就在默儿双耳流血的同时,九江交汇处那原本平静的水面再次炸开。
一道金线破水而出。
但这一次,它没有像之前那样直冲天际去挑衅神权,而是像一条灵活的水蛇,贴着浑浊的江面蜿蜒游走。
它避开了所有的监控探头,避开了神权集团的能量雷达,顺着河岸蜿蜒如蛇,最终一头扎进了绵州老城区那片阴暗潮湿的巷弄深处。
那金线消失的位置……
林语笙脑海中的绵州地图瞬间展开,坐标重合。
那是陈家祖坊的原址!
几十年前就被拆迁填埋,如今上面盖满了违章建筑和廉价出租屋。
但林语笙清楚地记得陈默笔记里的一行批注:
“万物可迁,唯老窖泥不可移。初瓮在下,鱼凫归处。”
那是初代“鱼凫瓮”的埋藏地!
陈默是在用这张拼凑出来的手脉网做引信,他想炸的不是上面的神,而是下面被埋葬的根。
他要唤醒被神权集团封印了近百年的原始酒脉!
“呃——!”
一声压抑的痛呼打断了林语笙的思绪。
身旁的沈青萝突然单膝跪地,猎刀支撑着身体才没倒下。
她那只刚刚恢复知觉的右臂上,那些原本潜伏的梦蚀结晶像是感应到了巨大的危机,开始疯狂反扑。
黑色的晶体像霉斑一样在皮肤下蔓延,试图把这只手臂彻底同化成石头。
“这东西想顺着网爬过去污染祖瓮!”沈青萝疼得满脸冷汗,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厉。
“剔了它!”林语笙大喊。
根本不需要提醒,沈青萝左手早已松开刀柄,五指成爪,直接扣住了自己右臂上那块最大的结晶体。
嘶啦——
那是皮肉被硬生生撕开的声音。
沈青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将那块连着筋膜的黑色结晶抠了出来,狠狠甩向空中。
离体的瞬间,那块结晶立刻膨胀变形,化作一只狰狞的白色软体虫,张开螺旋状的口器就要扑回来。
然而,早已在空中张网以待的九芽新根系瞬间扑了上去。
无数透明的根须像触手一样死死缠住那只虫子,瞬间收紧。
没有吞噬血肉的惨烈,只有一种极其静谧的“吸收”。
那只代表着神权科技的梦蚀虫,在几个呼吸间就被分解成了最原始的养分。
吸收了这一口“毒奶”之后,第九株新芽的最顶端,悄然绽开了一朵只有拇指大小的花。
无色,透明,薄如蝉翼。
花瓣内里,流动着一抹熟悉的琥珀色微光——那是与陈默石像完全同源的酒晶光泽。
林语笙顾不上惊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将掌心按在那朵无色花上。
这一次,没有杂乱的噪音,也没有让人头痛欲裂的数据流。
只有一段清晰得令人发指的震动指令,顺着掌心的皮肤纹理,直接刻进了她的大脑皮层:
“掘瓮,启初契,勿用目视。”
勿用目视……
林语笙猛地抬头,目光越过荒原,死死锁定了城东那片被霓虹灯和阴影交替覆盖的老城区。
她的既然不让看,那就是要在那群装着电子义眼的监视者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瞎子摸象”的好戏。
“走!”
她刚要起身,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一直站在网中央充当信号塔的默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这孩子浑身抽搐,嘴里吐着白沫,那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翻白,露出满是血丝的眼底。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那双小小的掌心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一圈圈金色的纹路。
那纹路精密、冰冷、充满了工业感。
林语笙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差点停跳。
那是机械纹路。
那是无梦胸口那颗机械心脏爆炸前才有的纹路!
这根本不是反噬,这是……入侵。
无梦那个疯子,在身体崩解的最后一刻,把他那该死的意识备份,顺着手脉网强行塞进了一个最脆弱的节点里。
林语笙一把捞起地上的默儿,触手滚烫得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不能留在这儿。”沈青萝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沙哑得像是含着一把沙子,“这孩子现在就是个活体定位器,不出五分钟,神权的执法队就会把这座山给犁平。”
林语笙看了一眼怀里正在痛苦挣扎的孩子,又看了一眼远处那片死寂的老城区。
“那就让他们来追。”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黑布,不由分说地将默儿那双发光的双手死死缠住,然后将这只有四五十斤重的孩子一把甩到了背上。
“去老城区。”林语笙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无梦这么想活,那我就带他去见见真正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