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动如同巨兽翻身,顺着脚底板的涌泉穴一路向上钻,撞得林语笙牙关发酸。
她蹲在那株刚生出的螺旋嫩芽旁,周围的世界死寂一片。
失去听觉后,视觉变得贪婪而尖锐。
她盯着嫩芽尖端悬着的那一滴露珠。
晨光刚破晓,那滴比指甲盖还小的水珠里,竟然完整地装着整个灰蓝色的天空,甚至连云层边缘那点像被撕扯过的棉絮状纹理都分毫不差。
那一瞬间,林语笙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突然松了。
“原来是这样……”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有喉咙干涩的摩擦感。
陈默那尊变成了石头的嘴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嘴巴说出来的全是加工过的谎言,只有像这露珠一样,把自己变成一面镜子,才能把真相原封不动地“映”出来。
不说是为了不说错。不传声,是为了传神。
林语笙没犹豫,伸手撕下左边袖口那块还算干净的布条。
指尖在伤口上狠狠一挤,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她没用笔,直接以指代笔,在那层滑腻恶心的菌膜上,一笔一划地复刻那滴露珠的形状。
圆形,饱满,收尾处带一点欲坠未坠的尖锋。
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原本像死肉一样铺在地上的菌膜猛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她的掌心感受到了回应。
咚、咚、咚——咚——咚。
三短两长。
不是乱码,是摩斯电码里代表“收到”的确认讯号,更是古法酿酒时,敲击酒缸壁沿听回音的特定节奏。
几乎同一时间,几步开外的沈青萝动了。
这女人身上带着三道口子,失血让她的脸白得像张纸,但手里的动作稳得吓人。
她反手握着那把豁口的猎刀,对着第九株新芽那肿胀的根部,像剖鱼一样划了下去。
并没有植物汁液溅出来。
切口处露出的不是白色的木质纤维,而是一束束纠缠在一起的、半透明的晶状细丝。
它们在晨光下微微搏动,不像植物的根茎,倒更像是被剥了皮的神经束。
沈青萝皱了皱眉,那种触感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把还在滴血的手指伸过去,悬在那簇晶丝上方。
一滴血落下,渗进晶丝丛中。
并没有被吸收,而是像通了电一样。
原本暗淡的晶丝瞬间亮起一抹血色的红光,那股温热顺着地下的根系瞬间扩散。
几秒钟后,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极其沉闷的回响。
那声音不是爆炸,更像是一口巨大的瓮,被人在里面狠狠撞了一下。
富乐山腹地,那是“母瓮”——也就是川太公留下的静契核所在的位置。
千百年来,这东西除了被动共振,从未像今天这样,主动回应过外部的刺激。
就在这时,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突然拽住了林语笙的手腕。
是默儿。
这孩子光着脚,脚底板被碎石割得全是口子,但他毫无痛觉般兴奋。
他把耳朵从那株新芽的茎干上挪开,不由分说地拉起林语笙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按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林语笙的手指触到了一块微微凸起的颈椎骨节。
那一刻,她触电般缩了一下手指,随即又难以置信地死死按住。
那块骨头在震动。
那种频率,那种细微的酥麻感,竟然和陈默石像发出的波段完全同频!
默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逐渐亮起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还在跳动的心口,嘴巴无声地开合:
“它在我里面,也在天上。”
一道闪电在林语笙早已枯竭的思维里炸开。
她一直以为“逆酿网”是陈默用地下的管道和酒晶铺设的防御工事。
她错了,错得离谱。
这根本不是工事,这是一套“体外神经系统”!
陈默把自己晶化成了大脑中枢,把那些原本死掉的青铜残片变成了神经节点,而像默儿这样的无梦者、像她这样的失觉者,甚至那些地下的菌膜,全都是这套巨大神经系统里延伸出来的末梢感受器。
他在用这种方式,绕过神权集团对“语言”和“梦境”的监控,直接在物理层面重构人类的感知。
“去他妈的机器。”
林语笙一把扯下身上那套沉重的改装谐振仪,狠狠扔在一边。
她盘腿坐在那片潮湿、腥臭的菌膜中央,闭上眼,双手五指张开,掌心死死贴住地面。
既然我是神经末梢,那我就直接连网。
把自己当成一块活体芯片。
地面的震动不再是杂乱的噪音。
随着她呼吸的调整,那些震动顺着手臂钻进身体,沿着脊椎一路攀升。
颈椎第三节,发热。那是城北老井的位置。
胸椎第七节,刺痛。那是涪江河底的暗流。
腰椎第二节,酸胀。那是九缄城遗址的地基。
刹那间,三十六处原本孤立的坐标点,在她这条脆弱的人类脊椎上依次点亮,绘制出了一张完整的活体地图。
然而,地图的一角,有一块阴影正在蠕动。
那是沈青萝所在的方向。
沈青萝并没有看林语笙。她正盯着几十米外的一口枯井。
自从无梦坠入深渊后,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金属铁锈味。
她手里的猎刀还在轻微震颤,那是刀刃对某种极度危险物质的本能预警。
她循着那个微弱的频率,一步步走到枯井边。
井底没有水,只有淤泥。
淤泥里插着半截断裂的幽蓝色长针——是无梦自爆时崩飞的“梦锁针”残片。
那断针的尖端,极其诡异地嵌着一粒灰白色的余烬。
那是阿卯。
那个把自己烧成了灰的小哑巴,最后留下的一点心灯火种。
沈青萝心头一紧,那是同伴的遗物。
她下意识地探出身子,想要去捡那截断针。
就在她的指尖距离针尾不到半寸的瞬间,那死物般的断针突然像毒蛇一样弹起。
它没有刺向沈青萝的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扎向了她的掌心——那里正是“九芽”纹路汇聚的核心。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物理攻击,这是要把那一点残留的“梦蚀”毒素,顺着九芽的纹路,逆向注入整个刚刚建立起的神经网路!
“躲开!”林语笙虽然听不见,但脊椎上传来的剧烈刺痛让她猛地睁眼。
可太远了,根本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黑影从侧面扑了上去。
默儿没有任何战术动作,他就像一只野兽,张嘴狠狠咬住了沈青萝那只即将被刺中的手腕,拼尽全力往后一拖。
噗嗤。
针尖擦着沈青萝的掌纹划过,带起一串血珠,却刺偏了,钉在了旁边的井壁上。
那一粒嵌在针尖的灰烬被这一震,抖落下来。
灰烬落地即燃。
但这一次,没有烈火燎原。
那点火星极其克制地在空中扭曲、拉伸,最后凝成了七个歪歪扭扭的焦黑字迹,悬浮在半空:
“火可伪,息不可欺。”
字迹只维持了三秒,便彻底消散。
紧接着,林语笙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枚九瓣火芽晶粒,突然变得烫手无比。
她摊开手掌。
只见其中一瓣晶粒悄无声息地脱落,在这个无风的清晨,它自行化作了一股极细的灰白色粉末,并没有落地,而是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引力牵引着,晃晃悠悠地飘向了富乐山的最顶端。
林语笙盯着那缕飘走的粉末,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目光突然落在了沈青萝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刚才差点被刺穿的手臂,此刻正不自然地抽搐着。
虽然伤口只是皮外伤,但沈青萝那条胳膊上的青色血管,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种死寂的灰败色,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霜,正顺着她的经络,悄无声息地往肩膀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