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闭合并未发生。
林语笙的世界并没有因为失聪而变得虚无,反而变得拥挤不堪。
失去听觉后,她的触觉敏锐得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指尖搭在改装后的谐振仪金属外壳上,每一个细微的赫兹跳动都像是在皮肤上敲击的摩斯电码。
但现在,那有节奏的敲击突然断了。
不是信号衰减,而是某种东西硬生生咬断了传输的喉咙。
林语笙心头一紧,顾不上耳道里还在渗出的血丝,一把扣住仪器盖板,猛力掀开。
一股焦糊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扑面而来。
在那排散热孔的栅格间,三四条通体惨白的软体长虫正疯狂蠕动。
它们没有眼睛,头部只有一张呈螺旋状的口器,正死死吸附在那些昂贵的数据传输缆线上,像吃面条一样将铜丝和光纤吞入腹中。
梦蚀针虫。
“吃数据的杂碎。”林语笙心里骂了一句,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她从腰间摸出仅剩半瓶的“忆酒”原液,这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杀毒的。
她拔掉瓶塞,将那粘稠如琥珀的酒液直接倾倒进了精密的电路板里。
滋啦一声,白烟腾起。
那些平日里哪怕用火烧都会分裂再生的怪虫,在接触到这蕴含着高浓度“记忆与情绪”的酒液瞬间,像是触电般僵直,原本柔软的身体迅速钙化,变成了几根干脆的白色粉笔状物体。
虫死了,但屏幕依旧漆黑。
林语笙的手指有些发抖。
线缆被咬断了,更可怕的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数据流被这些虫子“吃”进了肚子里。
那是陈默从晶化状态传回来的关键坐标。
她盯着那几具僵硬的虫尸,脑子里突然闪过小漏之前拿着陶片神神叨叨的样子——“死物因为记得,所以活着”。
死马当活马医。
她迅速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块边缘锋利的自制陶片,那是她模仿出土文物烧制的实验品。
她用镊子夹起一具虫尸,狠狠按进陶片内侧粗糙的凹槽里,然后将陶片卡在谐振仪原本的共鸣腔位置,最后用指甲弹了一下陶片边缘。
没有声音,但指尖传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酥麻感。
那是陶片的物理震动频率与虫尸体内残留的某种波段产生了强行共振。
奇迹发生了。
那块原本毫无反应的单色显示屏上,突然跳出了一行极不稳定的波形图。
虫子没来得及消化的信息,被这种原始的“陶片载念”技术反向震了出来。
虽然大部分是乱码,但中间夹杂的一段音频波形极其清晰。
林语笙迅速将手掌贴在陶片背面,通过骨传导去“听”。
那是陈默的声音,疲惫,却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狠劲:“……九江骨脉,缺一不可。别管我,点火!”
九江骨脉。
林语笙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昏暗的菌膜荒原,看向那条蜿蜒在城市边缘的涪江。
原来那不是水,是骨头;那不是河床,是经络。
就在这一瞬,一股寒意如针扎般刺向她的后颈。
她本能地向侧面就地一滚。
咄、咄、咄!
三根泛着幽蓝光泽的长针无声地钉在她原本跪立位置的泥土里。
针尾还在颤动,带起一圈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
无梦悬浮在半空,黑袍被气流鼓荡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再废话,甚至连那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表情都懒得摆了。
对于一个怎么都杀不死的“破静者”,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物理毁灭。
他手指微动,又是三根梦锁针凭空浮现,针尖直指林语笙的心口。
林语笙手里只有一把螺丝刀,根本挡不住这种超自然的杀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脚下的菌膜突然像波浪一样拱起。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泥土下面钻了出来,那是默儿。
这孩子满脸泥污,只有那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没有扑向无梦,而是猛地撞进林语笙怀里,将一颗滚烫的东西硬塞进了她的手心。
“拿着!”
那是刚才燃发蝶遗落的一粒火芽晶粒。
晶粒接触到林语笙掌心冷汗和体温的瞬间,像是一颗被引爆的闪光弹。
强光之中,并没有爆炸的冲击波,而是投射出了一道虚幻却极具威压的人影。
那影子佝偻着背,手里提着药箱,正是早已死去的酉伯。
虚影并没有意识,它只是某种残留的执念。
面对迎面射来的梦锁针,那虚影只是极其厌恶地抬起袖子挥了一下,就像是在驱赶几只烦人的苍蝇。
那三根以此世最强精神力凝聚的毒针,在触碰到虚影袖口的瞬间,竟然像是冰雪遇到了烈火,瞬间融化,化作三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半空中的无梦身形猛地一晃,向后跌出数米,原本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火芽认主……你也配?”他的声音变得尖利,“你一个只信数据的凡人,怎么可能唤醒死信标?”
林语笙根本没空理会他的震惊。机会只有一次。
她抓紧那枚还在发烫的晶粒,将它狠狠按在了谐振仪的数据输出接口上。
这东西既然能投射出酉伯的影子,就说明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增幅器。
“给我接通!”
她按下回车键。
刚才从虫尸里提取出的那段“九江骨脉”数据流,经过火芽晶粒的增幅,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强脉冲,顺着地下的管道网络,瞬间冲进了绵州市早已废弃的防空警报线路——那是老酿酒师几十年前就埋下的“酒令暗网”。
当——
午夜的钟声并未敲响,但整座城市却震了一下。
那不是声音,是震动。
绵州市区,三十六口封存已久的古井同时泛起了微光。
数百名在梦境边缘挣扎的沉睡者,此刻虽然依旧闭着眼,但他们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掌心里,那枚隐形的“心契”印记骤然变得滚烫。
无数个细微的声音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这声浪没有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顺着建筑物的钢筋水泥,顺着地下水管,直接传导到了大地深处。
“……脉在动。”
林语笙虽然听不见,但她的脚底板感受到了那种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整齐划一的轰鸣。
那是几百颗心脏在同频共振。
“找死!”
无梦彻底被激怒了。这群蝼蚁竟然真的妄图撼动大象。
他猛地嘶吼一声,双手抓住自己的黑袍领口,用力一撕。
嘶啦——
黑袍破碎,露出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胸膛。
他的左胸位置,原本应该是心脏跳动的地方,此刻却镶嵌着一颗还在转动的黄铜机械核心。
齿轮咬合,蒸汽喷涌。那是方士玄冥留下的“寄生核心”。
无梦反手抓起剩余的四根梦锁针,没有射向敌人,而是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了自己的那颗机械心脏的缝隙里。
“全域梦蚀。”
他以自身为祭品,强行透支了这颗机械心脏的全部算力。
嗡——!
一道灰黑色的波纹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
富乐山脚下那些刚刚恢复生机的菌膜,在这股波纹的冲击下瞬间褪色,变成了死寂的灰白。
刚刚昂起头的九株鬼手芽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叶片萎靡下垂。
林语笙指尖感受到的那些来自城市的震动,在这一秒戛然而止。
所有的信号都被屏蔽了。
不仅如此,她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一种强烈的困意正在强行拖拽她的意识。
这就是无梦的底牌,既然封不住信号,那就把发信号的人全部拉进永恒的梦魇。
“不能睡……”
林语笙狠狠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了一瞬。
她抓起手边那瓶混了虫尸粉末的忆酒,不管不顾地冲向不远处那尊陈默的石像。
“喝下去!”
她将整瓶酒泼向了石像胸口那道裂开的缝隙。
那是她的血,混着酒,混着虫尸的记忆,渗进了冰冷的石头里。
就在酒液渗入的刹那,石像那只一直低垂着的右手,突然动了。
极其缓慢,伴随着岩石崩裂的脆响。
那根布满“酿纹”的食指缓缓抬起,然后重重地向下一指,点在了满是碎石的地面上。
一道刺目的金线,如同一把利剑,顺着石像指尖所指的方向,破土而出,在大地上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痕,以不可阻挡之势,直直贯穿了数公里外的九江交汇处。
轰隆!
平静的水面炸开。
三十六具早已沉入江底千年的青铜残骸,被这道金线硬生生地拽出了水面。
它们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但在每一具残骸的胸腔空洞里,都悬浮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酒晶。
此刻,三十六枚酒晶同时亮起。
光芒连成一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闭环阵列。
无梦那灰黑色的梦蚀领域,在这光芒面前如同烈日下的残雪,瞬间消融崩解。
他发出一声惨叫,胸口的机械心脏冒出滚滚黑烟,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
而在这一片混乱的光影中,林语笙摊开手掌。
那枚一直紧握的火芽晶粒,在她满是鲜血的掌心里,悄无声息地裂为了九瓣。
每一瓣,都在指向江水中那个刚刚浮起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