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浪潮并不是视觉上的错觉。
林语笙觉得眼前的世界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色温。
富乐山脚下的临时观测站里,那些高精度的仪器屏幕原本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冷光,此刻却被窗外漫进来的深蓝映得发惨。
“同步率百分之百。”
她盯着主屏上两条纠缠在一起的波形线,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干涩的棉花。
上面那条线,来自陈默那尊已经晶化的石像;下面那条,是刚刚从地底九芽网络反馈回来的阿卯最后的“遗言”。
这不可能。
一个是地上的死物,一个是地下的残响,中间隔着生与死、现代与上古的巨大鸿沟,怎么可能在物理层面产生如此完美的共振?
林语笙下意识地去抓桌边的咖啡杯,手指碰到杯壁时,那早已凉透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没有喝,只是把杯子在手里转了半圈,看着褐色的液面上倒映出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睛。
“除非……”她把杯子重重搁回桌上,那点微小的震动并没有打断她的思路,“除非那尊石像从来就没有‘死’过。”
她调出了过去七天绵州市的脑电波监测数据图。
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图表。
每天夜里三更时分,整座城市的脑波活跃度都会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凹陷”。
就像是一块平整的蛋糕被人狠狠挖去了一勺。
成千上万接触过“忆酒”的人,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里,既没有做梦,也没有进入深度睡眠。
他们的意识像是被某种东西短暂地“抽离”了,去了一个仪器无法触及的盲区。
“不是睡着了……”林语笙喃喃自语,指甲在键盘边缘无意识地刮擦着,“是被关进了静域。”
这种推论让她脊背发寒。
次日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透,雾气像潮湿的裹尸布一样缠在富乐山的半山腰。
林语笙没敢开车,她背着那套改装过的便携式量子谐振仪,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九缄城遗址。
这里的碎石遍布,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陈默的石像就矗立在遗址中央。
比起七天前,石像表面的晶化程度更深了。
原本还能看出五官轮廓的脸部,现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酒晶,像是一张永远无法摘下的琥珀面具。
林语笙蹲在石像基座的一道裂缝旁,动作极轻地将两根微型探针插入缝隙深处。
“别怪我,”她低声对着石像说,像是在跟老朋友道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插管子,但我想知道你在里面干什么。”
她刚刚按下启动键,显示屏上的绿灯还没亮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咳。”
那不是成年人刻意压低的嗓音,而是稚嫩声带发出的、带着点奶气的动静。
林语笙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里的探针差点折断。
她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只穿着单薄麻布衣裳的小男孩,正赤着脚站在那一堆碎石尖儿上。
那是默儿。那个据说天生没有做梦能力的怪胎。
还没等林语笙开口质问,默儿就先动了。
他没有看林语笙,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陈默石像的胸口位置,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石像。
“它在说话。”
默儿的声音很轻,在凌晨的冷风里像是随时会被吹散,“那个阿姨听不见,叔叔听不见,只有我不做梦的人才听得到。”
林语笙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仪器,上面的音频采集条是一条死寂的直线。
“他在说什么?”林语笙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关掉了仪器的外放功能,迅速把模式切换到了骨传导记录。
她不信邪,科学家的本能让她坚信凡有波动必留痕迹。
默儿歪着头,似乎在费力地辨认那些只有他能听见的低语:“他说……壳子硬了,要往里面灌酒。”
林语笙的瞳孔骤然收缩。
当夜三更,如期而至的寂静笼罩了遗址。
林语笙将骨传导贴片紧紧按在自己的耳后骨上。
起初是一片死寂,紧接着,一种极低频的震动顺着骨骼直接钻进了她的听觉神经。
那不是语言。
那是节奏。
“咚……咚咚……咚……”
长短不一,断续有致。
林语笙的大脑飞速运转,这节奏太熟悉了,这是她大学时期为了解密古方专门学过的老式电码变体,陈默以前无聊时用筷子敲碗也是这个调子。
解码器屏幕上跳出了一串断断续续的汉字:
【……晶为壳,酒为魂,脉在逆。】
林语笙猛然想起阿卯沉降前那句没头没脑的“火从黑里抠”。
她一直以为那是某种绝望的比喻,但现在的逻辑链条突然闭合了——所谓的“逆”,根本不是时间倒流,而是重构!
陈默根本没有死,也没有等待救援,他正利用这种晶化的躯壳,像反向编织毛衣一样,把那些被神权集团斩断的血脉通路,一针一线地重新接起来。
就在她准备进行二次采样,想要捕捉更多信息的时候,一阵阴风毫无预兆地刮过她的后颈。
那不是自然风,带着一股发霉的书页味。
“破静者。”
那声音干涩得像两片枯叶在相互摩擦。
林语笙没有立刻回头,她的手悄悄伸进了冲锋衣的袖口。
那里藏着一颗高浓度的“忆酒”胶囊。
在她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影无声地悬浮着。
七根细若游丝的长针悬浮在他身侧,每一根针的尾部都拖着长长的银色丝线,像是一张正在张开的蛛网。
是“无梦”。那个坚信梦境是乱源的静域师。
“你听见的不是他,是疯。”无梦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三更无梦,是这个文明最后的安宁。你若再扰,我将以梦锁封你神识百年,让你在虚无里好好睡一觉。”
林语笙慢慢站直了身体,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鞋底碾过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安宁?”她冷笑了一声,指尖已经触到了胶囊的引信,“把活人变成植物人,确实挺安宁的。”
“冥顽不灵。”
无梦抬手,那七根梦锁针如同活物般调转针尖,直指林语笙的眉心。
就在这一刹那,一直躲在石像阴影里的默儿突然像只发狂的小豹子一样扑了出去。
他没有任何章法,只是凭着本能狠狠一口咬在了无梦那只苍白得像纸一样的手腕上。
“找死!”无梦吃痛,原本精准的控制瞬间乱了分寸。
那七根针失去了控制,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落地的瞬间,它们竟然蠕动起来,化作几条白色的长虫——梦蚀针虫,疯狂地钻进了林语笙脚边的仪器缝隙里,开始啃食里面的存储芯片。
这东西吃数据!
“就是现在!”
林语笙根本顾不上那些珍贵的数据,她猛地捏碎了袖中的胶囊。
一股浓烈的酒雾瞬间炸开。
与此同时,她将那台正在被虫子啃食的谐振仪强行切换到了“反向共振”模式,一把抓起两根导线,狠狠贴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既然你要封我,那我就自己进去!
“啊——!”
一声惨叫还没出口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刹那间,现实世界消失了。
林语笙眼前炸开了一片绚烂到令人眩晕的晶脉意识流。
她看见了。
在这片混沌的意识海洋里,陈默正盘腿坐在一片虚空中。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晶体化,无数条发光的丝线正从他体内延伸出去,穿透了地层,连接着涪江、连接着九缄城,甚至连接着每一个在深夜里失去梦境的人。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织网人,正以酒晶为经,以地脉为纬,将那些散落在时空里的残存气息,一点一点重新串联起来。
“回去!”
意识流里传来陈默的一声怒喝。
一股巨大的推力将林语笙狠狠弹出了那个空间。
就在视线中断的前一秒,她清楚地看见,那尊石像的右手微微抬起,食指指尖上的酒晶裂开了一道细得看不见的缝隙。
现实中,富乐山遗址。
“啪嗒。”
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石像的指尖滑落,砸在了满是碎石的地面上。
并没有溅开。
那滴液体落地即燃,腾起一簇蓝色的冷火,却没有烧焦任何杂草,只在坚硬的岩石上烙下了一枚微缩的、极为复杂的“酿纹”。
与此同时,远处九江交汇的水面上,明明无风,却荡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
一圈金线如同利剑般自水底直射天际,将黎明前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语笙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
她张大嘴想要呼吸,却发现耳朵里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耳廓滑落下来。
世界变得绝对安静了。
她看着无梦惊恐后退的身影,看着默儿满嘴是血地冲过来拍打她的脸,看着远处水面上升起的光柱。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但她却笑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的安静里,她读懂了石像指尖那滴酒液落下的唇语,那是陈默在意识深处对她说的话。
她用沾血的手指在地上颤抖着写下四个字:
“他在织网。”
就在最后一笔写完的时候,她感觉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那种震动不是来自于地壳,而是来自于更深处——那条刚刚被金线贯穿的九江水底,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顺着陈默织出的网,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