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风好像停了。
或者说，在李贤洙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缓慢、黏稠，隔着一层毛玻璃。虚假的暖流在血管里奔腾，暂时填满了那些噬骨的缝隙，带来一种轻飘飘的、万物皆可原谅的麻木。他靠在冰冷的水泥堤岸上，仰着头，眼泪早已被风吹干，在脸颊上留下两道紧绷的盐渍。手里空了的注射器滑落到脚边，在碎石间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磕碰声。
他不想动，也动不了。就这么待着，很好。痛苦暂时退潮，耻辱感也变得遥远模糊。夜空是暗红色的，看不见星星，只有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污染。江水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沉闷而持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被某种直觉放大了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宁静。
不是路过行人的随意踱步。那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在距离他大约七八米外的地方停住了。停顿的时间有点长，长到足以引起一个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也并未完全关闭警觉的人的注意。
李贤洙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头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齿轮般，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堤坝上方的人行道栏杆旁，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瑞妍。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薄风衣，长发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还攥着那个他见过的帆布书包带子。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隔着那段不远的距离，隔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贤洙混沌的大脑用了好几秒钟，才处理完这个信息。金瑞妍。在这里。现在。
然后，几乎是同时，迟来的、冰冷的惊骇如同高压电击，瞬间穿透了药物带来的麻木屏障，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颤！他想立刻坐直，想藏起脚边的注射器，想拉起袖子遮住手臂，想把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消失掉……但药物的作用让他的反应慢了无数拍，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他只能维持着那个瘫坐的、狼狈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一头被钉在解剖台上的标本。
金瑞妍的目光，从他惊骇的脸上，缓缓下移。
李贤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移动的轨迹——扫过他惨白汗湿的脸颊，掠过他因刚才注射而微微卷起的、还未来得及放下的衣袖袖口，最终，落在了他脚边那支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反射着一点冷光的、空了的注射器上。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顿了。
李贤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得他胸腔生疼。比被朴大浩按住时更甚的羞耻感，混合着被最不想看见的人目睹最不堪一幕的绝望，海啸般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别开脸，试图躲避她的视线，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金瑞妍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声尖叫，没有厌恶的转身离去，甚至没有过于剧烈的表情变化。
在最初那一瞬间的、仿佛被冻结的僵硬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那空洞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李贤洙心慌。接着，那空洞被一种缓慢的、深切的了悟所取代。那了悟太沉重，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然后，所有的情绪——震惊、疑惑、恐惧、愤怒——才像被解冻的潮水，涌进她的眼底，最终沉淀为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冰冷怒火的沉郁。
她全都看见了。看见了他最肮脏、最不堪、最试图掩藏的一切。看见了他向魔鬼下跪的全过程。
李贤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解释，想求她不要说出去，想求她快走……但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
金瑞妍动了。
她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冲过来。她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从堤坝上走下来，走向他这个阴暗的角落。她的脚步很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发出清晰的、令人心慌的声响。帆布书包在她身侧轻微晃动。
她在距离他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能看清彼此，又保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界限。
江风重新灌入这个角落，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她的目光终于从注射器上抬起，重新落回他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剥开他药物作用下勉强维持的脆弱伪装，直刺内核。
沉默。只有江水奔流的声音。
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可怕。李贤洙感到自己正在这沉默中一寸寸瓦解。
“为什么？”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一种冰冷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愤怒。
李贤洙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李贤洙！”金瑞妍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层压抑的平静出现了裂痕，“看着我！”
他浑身一颤，被迫抬起头，迎上她燃烧般的视线。
“我问你为什么！”她的胸膛起伏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奖学金？那些刁难？还是张在元？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走到这一步？！”她的目光扫过他脚边的注射器，声音里带了痛极的嘶哑，“你自己……你自己动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李贤洙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药物带来的虚假平静被彻底击碎，巨大的委屈、痛苦、恐惧和长久以来积压的绝望猛地冲了上来。
“你以为我想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破碎，带着哭腔，“我能怎么办？！他们给我注射了！就在这里！就在我身体里！它每隔几天就会发作，像有东西在啃我的骨头！我试过！我拼命忍过！我在考场里像个傻子一样发抖、呕吐、被人看笑话！我在大街上失禁！我像条狗一样在房间里嚎叫！我能怎么办？！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让我不立刻去死？！你告诉我啊！”
他语无伦次，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狼狈不堪。他挥舞着手臂，指着自己的胳膊，指着地上的注射器，像是在展示无可辩驳的罪证。
金瑞妍听着他崩溃的嘶吼，看着他涕泪横流的惨状，眼中的怒火一点点被更深的、冰冷的悲恸所覆盖。她紧咬着下唇，直到嘴唇泛白。她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从面试后的流言，到崔敏俊父亲的突然失业，再到李贤洙迅速的、不正常的消瘦和崩溃，最后到考场失态……线索早已串成了一条清晰却令人窒息的黑线，指向同一个名字。
只是她没想到，手段会如此下作，如此彻底。这不是普通的霸凌，这是蓄意的、系统性的摧毁。
“张在元。”她低声吐出这个名字，不是疑问，是确认。声音里是彻骨的寒意。
李贤洙的哭喊戛然而止，像是被这个名字扼住了喉咙。他惊恐地看着她，疯狂摇头：“不……不是……你别管！你别卷进来！他会对付你！他会找你弟弟的麻烦！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在哀求，“你快走！就当没看见！求你了！”
金瑞妍没有动。她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江风卷起她的长发，露出她清晰而紧绷的下颌线。那抹惯常的温润从她脸上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的、近乎冷酷的决断。
“所以，你就认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平静，平静得可怕，“就这样，让他们用这种东西，把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把你关进一个永远需要向他们摇尾乞怜才能换取片刻安宁的笼子？”
李贤洙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金瑞妍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踏得很重，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她弯下腰，在李贤洙惊恐的目光中，捡起了地上那支空注射器。她用指尖捏着，举到两人之间的高度，冰冷的塑料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着微光。
“看着它。”她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这就是你选择的路？用这个，换来的‘安宁’？”
李贤洙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支注射器，像是盯着一条毒蛇。耻辱和恐惧再次淹没了他。
金瑞妍手腕一扬，那支注射器划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落入了漆黑奔流的汉江中，瞬间被吞没，再无痕迹。
“路断了。”她看着李贤洙骤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从现在起，没有下一次。”
“不……你不明白……”李贤洙惊慌失措，“下次发作的时候，我会死的！我会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去找他们！我控制不住！”
“那就别控制。”金瑞妍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发作的时候，告诉我。我在。”
李贤洙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什么？”
“我说，我在。”金瑞妍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动摇，“不管是嚎叫，还是发抖，还是想死，我都在。但我不会让你碰那东西第二次。绝不。”
她的目光扫过他手臂上新鲜的针孔，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坚硬的东西覆盖。“至于张在元……”她顿了顿，望向江对岸那片璀璨却冰冷的灯火，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寒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贤洙，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炽烈的光芒。“李贤洙，你给我听好。你的身体里住了魔鬼，是吗？”
李贤洙茫然地点点头。
“那就记住它。”金瑞妍的声音斩钉截铁，“记住每一次发作的每一分痛苦，记住针扎进去的每一个细节，记住朴大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记住张在元做过的每一件事。一点都不要忘。因为总有一天——”
她微微俯身，凑近他，两个人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交融。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火的钢钉，一字一句，钉进李贤洙混乱的意识深处：
“我们要把这些痛苦，把这些细节，连本带利，全部还给他们。”
江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她的低语，却把其中蕴含的冰冷决心，深深烙在了李贤洙的灵魂上。
她看见了一切。
而她选择的，不是转身离去。
是踏入这片黑暗，与他共同凝视深渊。
李贤洙瘫坐在那里，仰望着逆光中金瑞妍清晰而决绝的轮廓，忽然感到一种比毒品带来的虚假安宁更真实、却也更加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即将破碎的生命上。
那不是救赎。
那是一场宣战。
而战争的第一枪，似乎才刚刚由这个目睹了一切的女孩，无声地打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