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超市里只有散称的米线。
薄冷翠一边结账,一边留意在旁边发呆的汪薄的动静。
“你会做吗?”
汪薄在他买之前不说,现在倒是来问了。
“不会,待会难吃你也要吃下去。”薄冷翠冷着脸,汪薄却笑出来,“哈哈哈…我就不!”
“你做得难吃是你浪费食物的!”
“凭什么让我吃?你才要吞进去!”
汪薄说完,后知后觉。
这到底是对薄冷翠说,还是多年前的,逼迫自己把亲自下厨的“长寿面”吃得一口不剩的薄玉呢?
他脸色煞白,薄冷翠把他冰冷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走吧,走着回去。”
这里离住处那么近,不像幼年居住的薄公馆,也不像薄玉在时的薄宅。
这里,他走得出来。
“二叔回来了。”
“他说什么?他之前老是说你性格孤僻,不合群,还有什么…清高,说你不愿意在农村待着呢,现在县城也住不惯,反正你是省城大少爷嘛…嗯所以,他没让小奶奶来”
“他说你已经回去了,小奶奶问我来着,我就来问问你呗,我又和二叔没多熟……”
“怎么你们两个说的还都不一样?那你…还回去看小奶奶吗?”
厨房里,薄冷翠在面无表情地煎鸡蛋。
汪薄缓步进厨房,手上电话没挂,只闻见鸡蛋和葱花与油煎炸出的香气。
“我……”他看米线已经下了锅,“我过几天就回去。”
“你别信我爸的。”
“…他又不能代表我说话!”
电话挂了,汪薄拿出两个碗在旁边等,“他有什么资格安排我…还骗奶奶。”
“他还欠我的钱呢!”
薄冷翠把米线拨动两下,幽幽道:“你居然还记得是他借你的钱,不是你给他的钱。”
“你下回可别又忘了。”
像个阴阳丈夫借钱给别人的能干媳妇似的。
加上这种在厨房里煮米线的情境,汪薄还真有点像拎不清大家庭小家庭的窝囊废。
汪薄:“……”
薄冷翠拨开一根火腿肠,切成两半,“以后还借钱吗?”
还真把自己当能管家用的媳妇儿了!
汪薄心想自己又不是窝囊丈夫,凭什么受这种气?
便小声支吾:“那…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爸。”
薄冷翠的厨刀很重地砍断又一根火腿肠,“你再说一遍。”
汪薄:“……”
这人今天犯病了吧!
下一步都要抽出戒尺了吧?!
靠,之前还担心他在国外有未婚妻要结婚了,就这神经病暴脾气,有事没事还拿戒尺家暴……搁在国外不得在局子里蹲到死啊!
米线被捞到碗里,煎蛋像是动漫里呈现的那般一样完美。
火腿肠放微波炉里叮了一分半之后,外表微焦,透着工业化的诱人肉香。
薄冷翠把碗端到桌上,汪薄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拿到筷子的时候,汪薄几乎被抚慰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娶妻生子,都说娶妻娶贤,原来当有对象的男人这么爽?
“舒服吗?”
薄冷翠在他旁边的椅子坐定,吃着另一碗。
汪薄点头,斯文地吸溜米线:“你的手艺还不赖。”
薄冷翠不着急吃,只更专注地看汪薄。
汪薄是如此矛盾的产物,如此极端的悲喜剧。
一瞬间能放下过去。
但也只一瞬间。
但又在十数年与家长的情感博弈里纠缠反复,瞬间的次数多成数不清的永久,直到判定为永远。
汪薄永远都不能与薄玉,哪怕汪少林真的断绝联系。
他前一秒被困蛛网如缚蝶,下一秒就已经杀死自己的记忆,抽离从前身份转为看客来逃避。
“…干嘛?”
汪薄看着薄冷翠夹过来的火腿肠,“破产了?”
是薄家破产了还是薄冷翠没钱了?
为啥那样看着他,还把自己的火腿肠给他吃?
最后一顿?
再也买不起了?
“你呀,记吃不记打,”薄冷翠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又在乱想什么,“还爱杞人忧天。”
薄家,是不会破产的。
汪薄放了心,继续吃着,又想到薄家破产不破产,与他也不是非常相干的事,难道还轮得到他为薄氏担忧么?
“小宝是只顺毛驴。”薄冷翠不由喃喃,这是祖父在世时常说的话。
小宝虽有脾气,一点就着,但是也消得快,很容易就能哄好。
4块钱的米线,两块钱的火腿肠,一块八毛钱的鸡蛋,加几许燃气费,油盐酱醋钱,就能把从前的深重的心理阴影暂忘了。
他哪里是需要心理治疗?他分明只是缺被好好对待。
米线已经被汪薄吸溜干净,面汤里还剩下半个煎蛋。
他咬着煎蛋斜睨薄冷翠,“你才驴!”
“你全家都是驴!”
薄冷翠附和,“嗯,都是。”
反正他们都是薄家的。
“…我待会儿再洗碗。”汪薄低头玩手机,话语带着些拘谨,但尾音又很冲,仿佛要压下自己那话中含义的示弱意味来。
薄冷翠很敏觉,“薄玉让你自己收拾?”
汪薄瞪他。
薄冷翠板着脸,“不要把她怎么对你的安到我们之间。”
“你不需要做这种事,这不是交易,不是你换取这餐茶饭的条件。”
“但是…都是你做,我不安心”汪薄惶恐没有付出就得到的东西。
薄家给的钱,外公给他的钱也是。
每每他感觉了痛苦,才觉得那钱可以花,因为他为此付出了代价。
但是若是薄玉要挪用,若是汪少林要借用,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因为潜意识里他被同化,自身一无长物,连整个人,性命与身体,都是属于父母。
他又哪里会有钱财?
那些都是……薄家的,也就能是薄玉的。
都是“汪薄”的,也就可能是汪薄的生父,汪少林的。
有时候他甚至自暴自弃,也许,被剥削,被吸血,他才能以“受害者”的心理占位有个道德上的一席之地,能在这虚伪世界,活下去。
“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薄冷翠收起汪薄的手机,汪薄心想凭什么,表哥又能怎样?到了往后翻脸不认的那一刻,只会觉得他们这一段时光是把柄,是定时炸弹罢了。
可薄冷翠说:“你是我养的金丝雀。”
“所有一切,都要归我养。”
汪薄登时屈辱又羞耻,羞耻又莫名有种解脱。
他推了薄冷翠一把,把手机抢过去跑到沙发上刷视频,背对薄冷翠。
“有病!”
身为金主的薄总重新系上围裙洗碗,又继续对金丝雀下命令,“下午我们就回村里看奶奶。”
汪薄侧躺在沙发处,脸上有些发烧。
那些“孤僻”“清高”“怪性情”的评价似乎都在这时变得如过眼云烟般消去。
谁能比薄冷翠还要“怪性情”?
而谁的话还能超过薄冷翠的话,更让他在意呢?
也许,真的过去了。
他望见没关严实的卧室床上的镶钻手铐……或许,他的“自污”比他人的“诋毁”更有效力。
“天上飞的是什么?”
“鸟儿还是云朵。”
“我把自己唱着,你听到了没?”
“ 风里飘浮着什么,花瓣还是露水?”
“我把欢乐散布,你收到了吗”
刷的视频正好标题是县城文学。
拍得很有老照片感觉的人物胶片配上伤感音乐,瞬间让汪薄感觉有种无依无靠感。
他几乎感到凉意,不由得张望起厨房里的薄冷翠是不是还在。
当蹑手蹑脚小声过去看了,又怕被薄冷翠抓住,赶紧回了沙发。
门外的小区开始有孩子玩闹。
他趴在窗户上看,忽然想如果自己被判给了汪少林,在这个县城长大……那他与薄冷翠,会怎样呢?
那些颓然的,笑着却显得苦涩凄美,有些向上昂扬气质,却又宿命地知道昂扬无用感的人物照片里,会有他汪薄吗?
他会不会,根本都不敢认识薄氏大少爷的薄冷翠呢?
敲门声响起时,汪薄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薄冷翠把围裙解下,打开门,本来很大力气拍门骂骂咧咧的汪少林停住了。
“小…小薄?你怎么在?”
“姑父不知道我在,为什么会找到我住的房子?”
薄冷翠很不给面子地当面戳穿。
“儿砸,回去吧!”汪少林也不尴尬,越过薄冷翠就要拽汪薄出去。
汪薄还想抗拒解释几句。
薄冷翠:“姑父,姑姑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汪薄看向汪少林,这次,他仍有期待。
或许,自己会是他们的理应被疼爱而非被买卖的孩子。
可汪少林愣了愣,仍旧想拽汪薄回家:“咱们回去,先去村里也行啊。”
“为什么要回去…去哪?”汪薄不明所以但失望透顶,眼眶微红。
薄冷翠斩钉截铁:“你带不走他。”
“他是我的人。”
汪薄闻言心跳过载,心想这下完了。
但是汪少林嘲笑洋鬼子文化水准:“他是你的人?哈哈哈,好吧好吧,不和你计较,你就这样理解吧。”
表兄弟就是“我的人”了?
果然薄冷翠小时候的“学霸”之名都是被薄铖包装出来讨薄老爷子开心的。
“汪薄和你是表兄弟而已,我是汪薄亲爹,薄玉是他亲妈,他和你没关系,和我们才有关系!”
汪少林教这个洋内侄认识中国的亲戚关系,“所以我带走我儿子,和你没关系!”
“汪薄是你儿子,但更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属于你的物品。”薄冷翠挡在汪薄身前,汪薄把薄冷翠扒拉开,“爸你有病吧!你自己都不听奶奶的话!你装什么装?!”
“难道你非要像赶羊一样,把我赶回S市的羊圈里才满意吗?”
那个“羊圈”,有薄玉的精神控制,有家族的钩心斗角,有他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妈怎么对我的你不知道吗?那么多年你装什么烂好人,现在又来装什么严父!”
“别以为我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
汪薄别过头去,“我只是不想说出来。”
都是为了钱。
都是为了他的信托。
都是为了外公那笔遗产。
都是因为薄玉的不满,汪少林的贪婪……
他哪里还是他们的儿子?
他不过是承载他们恨意,嫉妒,觊觎,和理所应当的占有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