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空气窜进身体几乎每一处的孔洞,充足的能量让他的感官显得无比敏锐。
他关掉了普通士兵们偏爱的防抖和辅助瞄准设备,即使辅助植入物的开关也被他顺手关上了,他希望这次测试能够反映自身肉体的极限。
抬起步枪,机械瞄具抵在了装甲的摄像头上,毫厘不差。
【其实这很蠢。】
中士暗自想着,但动作仍是一丝不苟——这毕竟是战术条例里遭遇EMP时的标准应急射击动作。
有些规矩毕竟很难逾越。
一切全凭自己的射击经验和生物体的本能,中士扣下扳机,枪机以短得难以置信的间隔把12枚埋头APFSDS轰出枪膛,可怕的动能把1200米外飞行的无人机靶标凌空扯得粉碎。
“不错!”
一旁的中尉拍了拍手,中士规矩地放下了步枪,摆出了稍息的姿势。
中尉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装甲与装甲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中士心里稍微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要让动力装甲里的人感受到信任需要用很重的力气,但这也太他娘的大了。】
“不必拘谨。”
中尉轻快地说着,随便甩了甩手臂,就像在做着长跑前的时候热身一样,执勤日这么做明显是不合适的,但所幸,今天是休息日。
【我的最后一个休息日。】
“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中尉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摄像头微妙地上抬着,他问道。
中士身子一僵,握步枪的手微颤了一下
——这一切都被中尉看在眼里。
【……说谎很明显会被看出来的。】
“是的,我有反复梦见一个女人。”
军队的纪律让中士说话没有半点犹豫,但,被窥探隐私的羞愧和一点点不满总是会在事后袭来。
“什么女人?”
中尉把玩着装甲的金属指节,从里面剔出不合时宜出现的污物。
他低着脑袋,但头盔上两个摄像机的其中之一,却像装了双向稳定器那样,一直紧紧锁定着中士的脸庞。
【一定要追问到底可真是你的作风……】
中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腰板直得笔挺,他开始描述自己的梦境,
“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里,我反复梦见一名女子。”
“头发是黑色,很长,身体看起来很有力量。”
“我没有意识到现实里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姑娘,可能是李医生,但是她没有……”
中士的肢体语言四处透露着尴尬与为难的情绪,
“差不多就这样吧。”
中尉赶紧摆摆手示意他停下,也站正了身子,
“接下来就是说正事了。”
他把双手背到身后,扬起头来问道
“委员会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出发。”
“和那只狐狸相处怎么样?”
中尉看似随意的一问,却让中士眉头一皱。
【烦人的妖怪。】
“还不错,上尉先生。”
“那就好,鉴于幻怎么说是也妖之国的大家闺秀,你们彼此不要造成麻烦才好。”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基地里每个军官基本都出过外勤,这一点上你不要背包袱。”
中尉虽然没有摘下他的盔甲,但话语里似乎也透露着十二分的真诚,令人不容置疑。
“我明白。”
“不论在什么地方,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共联的宗旨,不管做什么,希望你的动力也是出于实现民生的福祉。”
中士的思想明显开始飘忽。
中尉在这个最后的休息日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轻轻笑了笑,年轻人,难免的。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解散。”
“是!”
随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中士的身影渐渐离开了空旷的训练场。
……
回宿舍的路上,中士瞥见伊米诺山的日落。
阳光,金色的巨轮,慢慢地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山峰隐没,霞光和耀斑在陡峭的雪坡上流转,营造出一份难以言说的神圣气息。
已是傍晚,街道上车不多,在办公区的人流也稀落,空军不在这个时候训练,天空暂时成了彩霞和飞雁的乐园,远行的雁群冲进五彩斑斓的云朵中,宛若闯进了仙境的大门,不见了踪影。即使自己还仍乘车在城市里飞驰,中士也不难感受到这份奢侈的慵懒与自在。
一阵奇怪的冲动窜进他的脑海,中士变了主意,开上了去郊区的路。
虽然只用6分钟就能来到围墙之外,但彼岸的天空却已然成了一片浓沉的墨黑,只剩下西天边微薄的一点鱼肚白,在山脉背后的远处彰显着太阳的伟力……
但现在,在即将到来的夜晚,太阳也暂时与这片土地无关了罢。
殖民地的高墙外是一片碧绿的大草原,没有很大的河流,有的只是在古老土地上穿行奔腾的小溪,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草地和近处那些由自动化机器悉心照料着的农田。
中士继续前进着,直到车子开出殖民地约莫一二十公里的地方,才停下。
他离开了军方配发的那辆越野车,用自己的双脚,步行到公路下的草地里,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
河边的土地泥泞而湿滑,中士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些看似不稳的地面,踩着不知如何形成的石块,来到河岸。
他摘下笨重的头盔,俯下身躯,探出双手——恶狠狠地把它们插进流水里,然后又猛地抬起……
水花沾湿了他富有弹性的头部,透明的瓣膜适时护住了他的眼睛——不过就算发炎也没关系,他还有很多眼睛可以用。
清澈凉爽的水流让中士感到精神振奋而舒畅,蹲下双腿,中士的手臂自然地垂进水中,从装甲的缝隙里慢慢缓缓地探出几条细长却强有力的触手,它们顺着水流的方向舞动身体,为中士提供着与这自然景象融为一体的别样惬意。
一名老者和他的猎犬从远方过来了,老者穿的不是殖民地风格的服饰,而是帝国常见的厚长袍,他的狗生气勃勃地四处蹦跳着,时不时用湿湿的鼻子嗅一嗅草地的泥土,寻找有没有野兔的窝坑。
中士认出了他,这是山那边村子里的医生,名字叫奥克莱。
这个老家伙和军队里几个要员的关系不错,中士见过他和共联驻彼岸的最高司令官一起吃过饭,也撞见过中尉和他一起在军营里大饮啤酒,不过,他也没有指责以上众人的底气。
安详的奥克莱先生在私底下是中士少有的几个谈心对象之一。同时,中士怀疑这位长者可能掌握着自己在“事故”之前的一部分记忆……
“哟!又来亲近自然啦?”
老者毫无恶意地笑了笑,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的狗——布鲁纳,在老者身边四处转着圈,也算得上是自得其乐了罢。
“是的,奥克莱先生。”
中士把触手缩回了自己的身体,朝着河流甩了甩装甲上的水珠,
“我明天就要到大陆上游历,下次再来这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哈哈!年轻人总要出去见见世面!”
老者咧嘴笑着出来,从缺损的牙齿里透露出的,却是一名老人晚年充沛的精力与乐观。
“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暂且令我有些困扰。”
“啊,说吧,年轻人。”
“那是有关梦境的。”
中士慢慢从河岸站了起来,面对着老者,看到对方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样温和的浅笑,中士就此放下了心防。
“我连续几天梦见一个少女。”
“乌黑的长发,身体很结实,五官非常精致,”
“但是表情却很落寞...”
“我不知道这样的梦预示着什么,毕竟,我从来没见过这名女子,但是,我认为她似乎和我的过去有着断不了的什么联系。”
老者的嘴角上扬得更加明显了,中士知道,在心理学里这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但他却解读不出更多的含义。
“这是很正常的,年轻人,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对爱情有所憧憬与渴望,你所梦见的,或许就是这么一个梦中情人的形象。”
“我觉得不是的。”
中士的表情却突然严肃起来,
“哦?”
“她身上传来了一种...没法用话说出来的苦涩,或者说忧郁。而且,这个形象也给了我十分强烈的真实感,好像有什么在我的心里呐喊和呼唤。”
长者笑的更加明显了。
“哦...真实和虚幻的边界又在哪里呢?你或许也同样见过那些沉迷于虚拟现实的人们,他们对那些虚幻的人们所投入的也是十分真切的感情。”
“...抱歉,奥克莱先生,对此我并不想承认我错了,这份真实,或许是你体会不到的。”
中士暗自攥紧了拳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但只要一紧张,握拳似乎成了他的本能反应。
“体会...”
长者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但也确实短暂。
“如果你坚持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的话,那,追逐它也并非不可。”
“谢谢你能理解我,奥克莱先生。”
“那么,我便给你一件东西吧。”
奥克莱杵着拐杖来到中士的身旁,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样式古朴的钥匙。
“曾经有一个冒险者曾经在我家留宿过一段时间,他想要翻过雪山,但是一直没有成功,但他一次次出发,一次次失败,却从未放弃过。”
“最后一次攀登,他再也没有回来,但却留下了这个。”
老者仍然和蔼地微笑着,把钥匙温柔地塞进了他的金属指节之中。
“我希望你能够像他一样,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追寻自己所确信的真实。”
“谢谢您,奥克莱先生。”
“既然确信了,就没有什么好放弃的道理。”
中士把钥匙紧紧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