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儿,贤儿……”王逸辰猛然坐起,袖角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暗自骂道:“又是这魇梦!”伸手入怀,摸了摸那个香囊,不禁心道:“屈指算来,这已是贤儿离去的第九天了,这段时日来,舅舅遣人四处打探,竟无半分音讯,看来这丫头当真是去意已决。唉!可怜的贺师弟,他对贤儿一片痴心,临别之时,他红着眼眶牵马回首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唉!”原来吕英韬此番离家日久,着实忧心女儿安康,已于五日前,即王逸辰母亲出殡的次日,便执礼辞行。因柳善慈不愿与王逸辰分离,吕英韬见其情真意切,亦未强求。贺青平虽心系王秀贤,然王秀贤何时才能寻得,当真未可知也,无奈之下,只得先随师父一道返山。想到这里,王逸辰不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今夜又是无眠,唉!出去走走吧!”说罢,王逸辰披衣推门,只见星河倒悬,银汉横天,这本是人间清景,奈何双亲新丧、义妹杳然,纵使良辰美景也不过是眼底枯荣。踽踽独行,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不知不觉中已到了陈家的后花园。就在此时,只见两个人影正向着池塘小桥行来,王逸辰定睛一看,原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两个表兄陈世杰与陈世宏。他正欲上前寒暄几句,忽然想到此刻子时恐已过半,此二人深夜至此,所为何事?莫不是有隐秘之事?念及此处,不愿过多打扰,便欲转身离去。却闻陈世宏抱怨道:“大哥,这般夜深,唤我至此何事?”陈世杰沉声道:“还不是为了王逸辰那小子!”王逸辰陡然听到自己名讳,心头一震,忙闪身躲至假山之后。只听陈世杰续道:“你难道没听爹说啊?那小子往后都要长住在此了!”陈世宏道:“我自是晓得,他是姑姑的孩子,如今姑姑已然亡故,他住在此处,于情于理也说得通啊!”陈世杰怒道:“二弟,你糊涂啊!你怎能如此天真!他岂会只是简单借住此处?日后分起家产来,可有咱们的好处?”陈世宏道:“大哥,我也思量过。可若没有王家昔日相助,咱们陈家哪有今日?如今王家落难了,咱们若坐视不理,实在不合情理啊!”陈世杰冷笑道:“王家,王家,是,若无王家,咱家未必会有今天的地位。可也正是因他王家,咱们陈家便差点遭到连累!若非父亲与朝中乌力吉图大人走动频繁,关系尚好,恐怕这次咱们陈家也脱不了干系,即便如此,现今家中生意不也尽皆毁于一旦了吗?再者说,谁能保证朝廷对王家的惩戒就此罢休?你不见连鄂州路的卡德尔大人都因此事谪任别路?昔日与王家过从甚密的朝官,如今哪个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再看他那堂叔王靖鸣,事发后匆忙举家搬迁,连房产都顾不上处置,不就是怕受到牵连吗?倘若他日朝廷再追究起来,王逸辰住在咱家,咱们如何脱得了干系?”陈世宏面露忧色,说道:“大哥所言极是,可咱们又能如何?总不能将他直接赶走,如此行事,岂不落人口实?”陈世杰狡黠一笑:“自然不能明着赶人,只需略施小计,教他自行离去便是。”话音刚落,只闻一声朗喝:“不必费心筹划了!看来是我王逸辰多有叨扰了,明日便走就是!”只见王逸辰闪身而出,语毕,施展轻功,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陈世杰与陈世宏面面相觑,羞愧难当,呆立良久。
辰时,陈庆鹏于书斋中执墨欲研,忽然听有敲门声响起,于是问道:“何人?”“舅舅,是辰儿,我有一事要与你相商。”陈庆鹏道:“原来是辰儿,快些进来。”王逸辰推门而入,鞠了一躬,说道:“舅舅,甥儿欲辞行。”陈庆鹏闻言,急忙放下手中的墨锭,问道:“这是为何?”王逸辰道:“甥儿欲往都城,一探家父罹难之究竟。”陈庆鹏抚须劝道:“辰儿莫要心急,我早已遣人去打探了,相信再过段时日,便有音讯了。”王逸辰摇头道:“此事如鲠在喉,若不亲往,终难心安,恳请舅舅允我离去。”陈庆鹏见其眸中坚毅,知其性如磐石,一旦执念,必欲得果。遂长叹道:“也罢,确有一段时日了,也当好好打探一番了。这样吧!我与你同去。”王逸辰忙道:“府中诸事繁杂,不敢劳烦舅舅。”陈庆鹏摆手道:“我与朝中的乌力吉图大人关系尚可,他乃当朝的中书省平章政事,位高权重,我去求见,量他会卖我几分薄面,行事也能顺畅些。否则,恐怕即使你去了,也难以问出什么确切消息。再者说,目下我也没商贾之事操心了,正好出去转转,就当散心了。”王逸辰感激地道:“那就多谢舅舅了。”陈庆鹏笑道:“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王逸辰听后,心中感激不已,心道:“舅舅与我那两位表兄相比,可当真是云泥之别啊!”只听陈庆鹏道:“辰儿打算何时启程?”王逸辰道:“今日如何?”陈庆鹏看了一眼王逸辰,只见其眼神坚定不移,于是道:“好,午后,咱们便出发。”
须城县城,西临黄河,东望泰山,距历城不过三百里之遥。陈庆鹏、王逸辰一行,兼程数日,于五月初一午时之前,来到了城中的一家客栈中暂歇。此刻只见客房内的王逸辰执盏凝思,手中的茶早已端起多时,却始终没有下咽,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柳善慈见状,不禁问道:“辰哥,怎么了啊?”王逸辰闻言,说道:“没什么,我在想啊!咱们加快赶路,明日晚些时候也该到历城了啊!”“辰儿是不是想起昔日随父亲贺喜之事了?”对面的陈庆鹏问道。王逸辰点了点头,应道:“舅舅所猜不错,如今回想起来,恍如昨日。也正是那次,结识了贤儿那丫头……”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此刻只听陈庆鹏道:“哦!对了,我且出去置办些物事,你二人先在此安歇,我去去就来。”语毕,推门而去。待其走远,柳善慈方低声问道:“辰哥,那天你与我所说,不会留在陈家的,那日后可有打算?可会重返暮色山?”王逸辰叹道:“当然,我在暮色山待了四载,情深难舍,何况我还能去哪呢?不过,我得先报了仇再说。”柳善慈眉间微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非得报仇不可么?我着实忧心……”“你是怕我有失?放心,此乃复仇,非逞勇斗狠。若武斗不成,我还可以智取的。”王逸辰打断道。柳善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数百人皆命丧敌手,必是豺狼之辈,我总难宽心。”王逸辰轻拍其肩,温言道:“慈妹,不必过于担心,你看我像薄命之人吗?”柳善慈急道:“自然不像!我的辰哥定能福寿绵长。只是那仇家势大,不知何时你才能报得大仇。若是担搁久了,恐师父将这凌岳派的掌门之位传给他人。”王逸辰一怔,问道:“掌门之位?”柳善慈道:“是啊!青霞师姐曾言,众弟子中,师父最属意你了。本来你万不会留在山上,可如今情形有变,这掌门之位……”王逸辰苦笑摇头道:“慈妹过虑了。且不论师父是否属意,即便传我,我亦不会应承的。”柳善慈满脸惊讶地道:“为何啊?凌岳派的掌门不好吗?”王逸辰道:“好,自然是好,可凌岳派掌门责任深重,诸事劳神,我生性疏懒,偏爱这逍遥自在。原本是要承袭父业,然那是因我乃父亲独子,别无他法。唉!现今……”说到此处,稍顿了片刻,接着道:“则是想继承也不能了啊!日后若能执掌海阳的一处酒家,安度此生,便已足矣。只是,这些都要等大仇得报了再说,否则,皆是空谈啊!”说罢,见柳善慈垂首不语,王逸辰关切问道:“怎么了慈妹?可是哪里不适?”柳善慈轻声道:“无事,只是放心不下你。”王逸辰打趣道:“莫要忧心,再这般愁眉不展,咱们的仙子可要熬成个老妇了!”柳善慈闻言一惊,急忙用手抚面。王逸辰见状,笑道:“我哄你的啊!”柳善慈嗔道:“就会打趣人!不过这些日子,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开怀呢!”王逸辰听后,笑容中隐隐透出了几分怅然。就在此时,忽闻门外有人笑道:“天意使然!辰儿,我出门办事正巧撞到了何老弟,险些错过啊!快,赶紧将探得的情由说来听听。”原来陈庆鹏口中的何老弟唤作何林,便是先前陈庆鹏遣往都城打探消息之人。因何林跟随陈庆鹏多年,二人关系甚好,何林也不客套,拉过凳子便坐定下来。王逸辰急欲知晓情况,忙问道:“何叔叔打探到什么了啊?”何林喘了口气,说道:“原来此次大案,竟是‘大漠苍鹰’所为。”王逸辰等人都是头一次听闻大漠苍鹰这个名头,不禁齐声追问:“大漠苍鹰?”何林解说道:“不错,大漠苍鹰原本是三个横行于大漠的强盗,后来一起归顺了窝阔台国,因他们武艺精熟,深得海都赏识,如今都是窝阔台国的戍边之将。”王逸辰神色凝重,说道:“如此说来,这次劫掠便是窝阔台国干的了?”何林点头道:“正是。”王逸辰随即释然道:“难怪六百余人全部遇难而亡!不知如今朝廷作何应对?”何林叹道:“我身份低微,虽得乌力吉图大人相助,却还是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听闻朝廷正与窝阔台国交涉此事,然具体详情尚未可知。因担心你们着急,我就赶了回来。”王逸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何叔叔,我还有一事请教,负责调查此案的官员是谁?”何林道:“因这次大案死亡人数众多,被劫物品更是涉及到皇家,圣上十分重视。故亲自下旨,命当朝的中书省左丞相哈剌哈孙负责此案,并着尚在漠北和林的晋王、大宗正府札鲁忽赤甘麻剌全力配合,协助哈剌哈孙丞相彻查此案。哈剌哈孙丞相抽调了近百名官员,立案根勘。其中除丞相与晋王之外,主事者尚有两人。一是御史中丞乞颜·纳布,二是刑部侍郎孙玉风,乃是汉人官员。”王逸辰转头问向陈庆鹏:“舅舅可识得这二人?”陈庆鹏闻言,摇了摇头。
五月十五,刑部侍郎孙玉风第宅的聚英堂中正坐着两人,这二人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时近亥时,二人已在此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可始终未见孙玉风身影。这时只听其中一人按捺不住道:“辰儿,我看恐是侍郎大人太忙了,要不,咱们改天再来拜访吧!”原来这二人正是陈庆鹏与王逸辰。此前王逸辰闻听何林所述,执意要究根问底,陈庆鹏无奈,只得伴其北上,来到了上都(元代采取两都巡幸制度,皇帝铁穆耳已于五月初携宰相大臣、百司庶府等抵达上都。)。待到上都,王逸辰三人先安顿好住处,随后陈庆鹏便拜谒乌力吉图大人,因其与乌力吉图大人交往频繁,知其性情,特于大都买得明月珠一双为礼。乌力吉图见珠大喜,问明来意,遂修书将二人荐与刑部侍郎孙玉风。此时只听王逸辰道:“舅舅,再等等吧!说来也怪,他既看到了乌力吉图大人的引荐信,让咱们在此等候,按理说应该现身了,可为何迟迟没有露面呢?”陈庆鹏道:“是啊!我也不解呢!”就在此时,二人听到了有脚步声在长廊响起,相视一眼后,一齐站起身来。果然,不一会儿,随着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引着身着便服的男子入内。“这便是侍郎大人了。”陈、王二人在听了这少年的介绍后,赶忙上前见礼道:“拜见侍郎大人。”只听孙玉风笑道:“哎!二位无须多礼,廖儿,你且先出去,我与二位贵客有要事商谈。”那少年应了一声便即退出门外。孙玉风道:“方才因政务缠身,是以让二位久等了,在此深表歉意。”说罢,向二人施了一礼。陈、王二人不料堂堂的侍郎大人竟对百姓如此谦和,慌忙还礼不迭。孙玉风笑道:“好,哎!二位坐。”看到二人只是站着却并无动作,笑了笑,径自在主位坐下,说道:“请坐,无须拘礼。”陈、王二人相视一眼,而后坐了下来。坐稳后的王逸辰偷眼打量,见孙玉风年约二十七八,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眸光湛然,似能洞察人心一般。不禁心道:“我来之前,曾听店中掌柜提及过,这孙玉风外表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是个精明强干,进取心极强之人,二十岁时便破了轰动一时的太湖谜案,一举成名,其对案件的分析能力极强,尤其擅长勘验死者的伤痕,被世人称为当今大元的两大‘神捕’之一。此人身为汉人,年纪轻轻,竟能身居高位,看来绝非侥幸。”(另一神捕:阿勒沁·策棱,曾先后担任过汝宁府巡检司巡检以及河南府录事司达鲁花赤,任职期间参与破获数桩大案,缉拿要犯上百人,昔日猖狂一时的江湖大盗刘金铭以及河南江北一带横行无忌的索命鬼钱不凡等,皆在其亲身或组织下,成为阶下之囚。因办事得力、谨慎,现晋升为大都路警巡院达鲁花赤。)此时只听孙玉风道:“我看过乌力吉图大人的信了,想必这位便是宏远庄的少主吧?”王逸辰起身抱拳道:“禀大人,在下正是王靖策之子王逸辰,唉!只可惜,再也不是什么宏远少主了,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而已。”孙玉风点了点头,叹道:“唉!世间之事往往如此,变化无常!可无法,既已发生了,你也只能坦然面对了。”说罢,示意其坐下。王逸辰依言而坐。陈庆鹏道:“大人,乌力吉图大人的信中应已提到了我们的来意,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孙玉风点了点头,说道:“关于这次大案,你们有什么疑惑的,尽管问来,但凡孙某人知晓,定会详细解说给你们听的。”陈、王二人闻言,齐道:“多谢大人了。”孙玉风道:“二位不必客气,就算不是乌力吉图大人推荐而来的,身为朝廷命官,为百姓解惑亦是本分,我理当帮忙。”王逸辰闻听此言,心下登时一暖,再无顾虑,当即问道:“大人,可知家父等人到底是哪一日遇害的吗?”孙玉风道:“确切日子么,委实不知。总镖头等人的尸身是于正月二十一被我大元的一队漠北戍军发现的,经过他们的初步查验,推断这六百余人遇害的大致时日约在正月初十至正月二十之间。我等赶至现场后,于戍军初验的基础上,又对众尸身进行了详加勘验,终断其遇害时日,应在正月十五至十九间。然现场环境复杂,此结论亦仅为大概。不过此次主理勘验者,乃我大元第一仵作刘尚乾。刘大哥操持此业多年,技术之精湛,经验之丰富,实不作第二人想。据他推断,这些人遇害的日子应是正月十七上下,最多误差不过两三天而已。”王逸辰听后,点点头道:“大人,那你们是如何断定此案为大漠苍鹰干的啊?”孙玉风道:“从死者身体上的伤痕可以得知。”王逸辰道:“伤痕?”孙玉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事发之地处于漠北,地广人稀,根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且加之无一生还者,是以从死者身上的伤痕着手便成了唯一的途径。大漠苍鹰曾在八九年前纵横大漠,这三人均有一身本领,黑鹰巴图勒,是他们的老大,此人体壮如牛,臂力浑厚,使得是一柄狼牙棒,老二飞鹰萨克塔,使得是一把丈长的五钉点钢叉,雄鹰蒙赫巴图的兵刃倒很平庸,乃是一口普通的单刀,却擅一手飞石,暗器手法也堪上乘。我仔细地查验过很多尸身,当中有部分正是这几件兵器所为。可仅凭此点,尚不足定论,我另有三般佐证。其一,现场的情形。我认真地分析过,案发现场镖局三百镖师、朝廷两百精骑并使团随从等总计六百余人悉数横尸漠北。观其伤势,十之八九命丧箭雨。寻常劫盗断没有这许多弓箭,纵使有,恐怕也不会,更不敢向由众多武林高手与官兵组成的运镖队伍动手,唯有军旅方能有此规模的军械与战力;其二,事发的地点。事发之地距窝阔台国在杭海山设立的前沿戍堡绵峰戍不足五百里,我们调查了一下绵峰戍的情形,此戍守军将领正是大漠苍鹰中的老二萨克塔和老三蒙赫巴图,拥有的兵力恐怕不下八千。而海都在斡耳寒河的驻军距绵峰戍也仅有不到三百里,领军者乃是窝阔台国名将钦察·图鲁木,驻军更是有三万之众,老大巴图勒正是其麾下大将。事发地所处位置,六百余人全部遇难而亡,若非他们兄弟三人所为也委实难以办到。唉!暗中埋伏,以箭阵方式截杀之。虽当时漠北戈壁风雪肆虐,战阵痕迹几被掩没。然想来,与我猜得应该相差无几;其三,两国的关系。窝阔台国名义上与大元保持宗番关系,实则早已与大元反目成仇。世祖时期,海都便多次联合蒙古诸王进行叛乱,虽屡次被镇压,然他始终垂涎于真正的蒙古大汗之位。铁穆耳皇帝即位以后,加强了与钦察国的联系,给海都带来了空前的压力,是以这次朝廷给脱脱汗母亲准备的寿诞礼物被劫一事,完全有理由是海都干的,没海都的命令,量他们大漠苍鹰也没有胆量犯下如此大案,海都之所以会这么做,想来已是做好了与大元进行决战的准备。”陈、王二人听后,纷纷点头,心中不禁暗赞此人心思缜密,案情分析得透彻无比。过了片刻,只听王逸辰道:“我虽没看到父亲的遗体,可听大人方才对案情的分析,想来必是如此,唉!父亲一生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想不到竟成了两国……冤魂,真是可悲啊!”孙玉风道:“此乃大元开国以来少有之大案,是以此案从发现至结案的过程中,朝廷对民间封锁消息,秘而不宣,此案从始至终,历时多日,虽天气尚寒,然诸多尸体皆现腐坏之状,经过商议,丞相大人最终决定,因尸体数量众多,除本欲带队至边关,将寿诞仪礼交割于主理出使事务之太保、知枢密院事月赤察儿大人的礼部郎中斡伦·秉钧外,其余遗体皆于原地火化,并统一葬在了案发之地。”王逸辰听后,低下头去,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三人相对静了片刻后,只听王逸辰道:“大人,我想了解一下父亲的具体死法。”孙玉风闻言,眉头稍皱,说道:“我仔细地查看过总镖头的尸身,总镖头身上共有七处伤痕,其中六处是兵器的擦伤,余下一处是致命伤,乃是左胸膛被弓箭一箭射穿。”陈庆鹏怕王逸辰太过伤心,急忙转个话头,说道:“敢问大人,目前朝廷和窝阔台国商议得如何了啊?”孙玉风道:“知晓此案是海都所为,圣上龙颜震怒,限海都在两月之内做到四件事,否则便要兴兵讨伐。”王逸辰问道:“不知是哪四件事呢?”孙玉风道:“一是交出大漠苍鹰,任由大元处置;二是交出劫掠的所有物品;三是纳赔补银二百万大锭或折纳马畜、织物如数;四是举行蒙古诸王大会,责令海都做出正式致歉并认大元乃是蒙古之正统。可眼看两月的期限将至,海都始终毫无回应,唉!目前朝廷正在集结精锐部队赶赴前线,看来此战是不可避免了啊!”王逸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若是真的开战,我愿从军出征,杀敌报仇。”此话一出,孙玉风和陈庆鹏均是一愣,二人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王逸辰。
白云酒家坐落在上都城的西南部,是整个上都城有名的四大酒家之一,规模和气势都远非宏莱与利源可比。此酒家最擅胜场者,非陈年佳酿、珍馐美馔,实乃妙舞娱宾之艺。每逢入夜时分,华灯初上,便有舞姬登台献技,鼓乐喧天,直至丑时初刻方歇,从不间断。子时三刻,大院之中的夜宴舞乐正是高潮之际。随着七名色目舞姬踏着轻快的步子翩然而出,引得满座宾客喝彩连连。她们身着波斯风格的紧身绣金短衣,腰间系着流光溢彩的波斯纱巾,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手腕与脚踝皆缠绕着细小的铜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下身是轻薄的灯笼绸裤,赤足上银链与铃铛交织,每一步都踏在鼓点的节拍之上。乐师拨动胡琴,鼓点骤然加快,舞姬们分成两排,随着节奏摇摆起来。她们的舞姿既带有回回旋舞的迅捷旋转,又融入了撒马尔罕人特有的腰肢摆动,髋部随着手鼓的顿挫轻轻摇曳,腕间与足踝的铜铃清脆作响,宛如一阵悦耳的骤雨。领舞的少女肌肤如蜜,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忽而一个回身,双臂如柳枝般舒展开来,手腕的铃铛随着动作激烈震颤,引得围观的蒙古贵族、色目商人和汉人文士齐声叫好。本是十分精彩的舞艺,此刻王逸辰等人却没有丝毫心思观赏,他们紧闭窗门,显是怕受到外界的打扰。只听陈庆鹏道:“辰儿,你当真要从军出征?”王逸辰点了点头,道:“正是,现已明了,我父乃是被海都所害,岂能不去报仇,纵使不能手刃海都,也定要取下大漠苍鹰的首级,以慰先父在天之灵!”陈庆鹏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决定,我也不再劝你,方才听侍郎大人所说,若果真动兵,当朝皇帝的侄子海山定会挂帅。目前此人正镇守漠北,屡立战功,手下拥有重兵,前几日刚刚率队出征的兀良将军也是其部下。乌力吉图大人的二女儿正是兀良将军之妻,待明日我与乌力吉图大人陈说,相信辰儿成为兀良将军的部下,应非难事。”王逸辰道:“多谢舅舅成全!”陈庆鹏道:“与我客气些什么,不过这随军打仗可大不同于江湖中之比武较技,刀枪无眼,实是凶险万分,辰儿,我劝你还需慎重。”王逸辰坚定地道:“辰儿已经想好了,舅舅不必再劝。”此时很久没有说话的柳善慈道:“辰哥,正如方才舅舅所言,与窝阔台国打仗定是危险异常,我怕……”王逸辰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慈妹不必担心,如今我武艺尚可,绝不会轻易丢掉性命,再者说,咱俩还未完婚,为了你,我也不会轻易死……”柳善慈急掩其口,说道:“休说这不祥之语!你定能得胜归来!”王逸辰见她关心自己,心中一暖,笑道:“当然,我一定会凯旋而归的。”陈庆鹏看着二人互诉心事,不愿打扰,微微一笑,推门而出。待其走后,只听柳善慈道:“辰哥,以你的武功和才智,相信博得个将军之位并非难事。待那时,小女子便在暮色山恭候将军的大驾了啊!”王逸辰看着柳善慈摆出个抱拳的手势,不禁向她笑道:“什么将军、元帅的,我从不奢望,只要能报得大仇,其余的,我都不放在心上。”说罢,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躺在王逸辰怀里的柳善慈心中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唉!”。就这样,二人相对无言,过了良久后,只听王逸辰道:“不过,沙场变幻莫测,若我当真……”“你又来了,我不许你再说那些不详之话,你一定会无事的。”看着柳善慈当真生气的模样,王逸辰抓起她的玉手,正色道:“慈妹,我已经想好了,三年,你等我三年,若三年后我还未归来,你便不用再等了,有合适之人便嫁……”柳善慈打断他道:“不,辰哥,你不要想太多,我会等你归来,你一定会平安归来的。”王逸辰坚定地向她摇了摇头,说道:“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恐怕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刻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为了你,我不能太自私,三年,慈妹你答应我好吗?”柳善慈闻言,晶莹的泪花瞬间滴落,说道:“若你归来迟了,时日超出三年,又当如何?”王逸辰咬了咬嘴唇,微微一笑,说道:“若果真那样,我也绝不怪你,当真命该如此,亦无可奈何。”“辰哥,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事可阻止你去报仇了?”柳善慈双眼紧紧地盯着王逸辰问道。王逸辰闻言,泪水夺眶而出,虽未回答,可从他的眼神之中,柳善慈已然明了。
六月二十,辰时。暮色山脚下,众人环立。王逸辰负袱长揖,朗声道:“师父、诸位同门,留步于此吧!”吕英韬点了点头,说道:“青辰,你非军户,又无军籍、佥军文帖等,仅凭朝中大臣之荐书,若漠北将军当真不收,切莫强求,需速速归来才好,明白了吗?”王逸辰闻言,点了点头。吕英韬又道:“为师还要嘱咐你一言,随军出征非比寻常,临阵交锋,当以大局为重,万勿莽撞行事。”王逸辰点头应道:“师父放心,青辰明白。”吕英韬叹了口气,轻抚其肩,说道:“愿上天佑你,早日报得大仇,我们便在此静候佳音。”李青威道:“师弟珍重,盼你早日归来。”王逸辰听后,点了点头。李青威身后的章青升道:“王师弟,到了阵前可得奋勇厮杀,说不定还能封个大将军呢!”王逸辰听出其话中暗含讥讽,强忍怒意,并未作答。紧接着,吴青逵等暮色山弟子也纷纷与王逸辰话别。到了贺青平时,只听贺青平道:“师兄,师姐会不会去寻你啊?”王逸辰不料他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道:“或许吧!且看缘分吧!她生性豁达,待想通了,想来自会回山。”贺青平闻言,点了点头,退在了一边。柳善慈早已泪流满面,王逸辰上前温言宽慰道:“慈妹放心,我既应下你,定当平安归来。”柳善慈点了点头,一双玉手帮其轻轻正了正交领,哽咽道:“只可惜我是女儿身,不能随你同去。辰哥千万保重,小妹便在此等候你了。”王逸辰紧握她手,柔声道:“你也定要好生照料自己。”
日照怡人,暖风和煦。此刻暮色山一间屋子的窗口前正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本该是韶颜稚齿的年纪,然而眼前的这位少女却是满脸病态,面容憔悴。只见她用手吃力地撑着窗边,不住地向外眺望,目光在远处流连许久,终是未见所念之物,只得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丝失落。这少女喃喃自语道:“唉!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啊!师弟,你就要走了,我却连送你也不能,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归,也不知我还能否熬到你归来!能否看到你和青慈成婚的那天。唉!我……”声若游丝,渐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