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院后,需要静养,暂时住回了城郊的老房子。那里承载了江野几乎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也烙印着父子间最激烈的冲突。周末,江野独自回来收拾些父亲常用的物品,也顺便整理一下许久无人居住、积满灰尘的旧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带着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照亮了飞舞的微尘。屋子里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停留在他离家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
他先去了父亲的卧室,收拾了几件宽松的衣物和常用的保温杯。动作间,目光扫过墙角那个蒙尘的旧篮球,那是他初中时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曾经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顿了顿,走过去,捡起篮球,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指尖感受到皮革粗糙熟悉的纹理。
客厅的墙上还贴着几张他中学时获得的篮球比赛奖状,边角已经卷曲发黄。饭桌一角,有一道清晰的刻痕,是某次激烈争吵后,他失控用水果刀划下的。每一处痕迹,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通往并不愉快过往的记忆之门。
他走到自己曾经的房间。书桌上还摊着几本高中教材,床铺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他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不再合身的旧衣服,还有那件被他视为耻辱、印着可笑卡通图案的睡衣——那是父亲不顾他反对强行买给他的。
他原本打算将这些带着不悦记忆的东西统统扔掉。
但当他真正拿起那件睡衣时,动作却迟疑了。布料因为岁月而有些发硬,那滑稽的图案现在看来,竟带着点笨拙的、属于那个年代审美的憨厚。他仿佛能看到当年父亲拿着这件睡衣,用粗声粗气的、试图表达关心却总不得法的语气说:“大小伙子穿那么讲究干嘛?这个暖和!”
那些曾经让他觉得窒息的控制、那些伤人的话语,在此刻,与父亲病床上虚弱苍老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愤怒和怨恨,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酸楚的理解所取代。
他最终没有扔掉那件睡衣,而是将它叠好,和其他一些有年代感的旧物一起,放进了准备带走的箱子里。有些过去,无法抹去,但可以选择以不同的方式封存。
在收拾书桌抽屉时,他摸到了一个硬壳笔记本。拿出来一看,封面上是熟悉的星空图案——是沈知珩的那本数学笔记本。他居然把它带回过家里,还塞在了这么深的抽屉底层。
他轻轻抚摸着封面,没有翻开。里面那些用公式写下的浪漫,那些曾经的悸动与后来的伤痛,都已成为青春注脚的一部分。他拿着笔记本,走到客厅,找了个空纸箱,将它小心地放了进去。不是丢弃,而是整理,如同整理他自己那段五味杂陈的青春。
最后,他拿起那个旧篮球,走到屋外院子里。午后的阳光很好,他拍了拍球,灰尘在阳光下飞舞。他试着运了几下球,手感还在,只是心境早已不同。
他没有像少年时那样奋力投篮,只是安静地拍了一会儿,然后将篮球也放进了那个准备带走的箱子里。
收拾完毕,他看着变得整洁却也空荡了许多的老屋,心里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沉重的悲伤,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与那个尖锐叛逆的少年,与那段充满硝烟的父子关系,也与这个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物理空间。
他锁上门,提着箱子走到巷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知珩等在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看到他出来,很自然地走上前接过他手中沉重的箱子。
“都收拾好了?”沈知珩问。
“嗯。”江野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安静的老屋,“该带的都带了。”
沈知珩没有多问,只是说:“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余晖里,身影依偎。
重返老屋,收拾的不仅仅是旧物。
更是将散落在过去的自己,一片片拾起,拂去尘埃,纳入行囊。
然后,带着所有这些好的、坏的、曾经抗拒的、如今理解的,继续走向前方,走向那个有彼此的未来。
告别,不是为了遗忘。
而是为了更轻盈地,承载着所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