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普通病房的江建国,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往日那个声如洪钟、眉宇间带着粗犷厉色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虚弱地躺在白色病床上、眼神浑浊、需要依靠仪器和药物维持生命的中年人。
江野守在床边,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小心地给父亲用棉签蘸水湿润嘴唇,或者调整一下输液管的位置。父子之间依旧没什么话,沉默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病房里。但以往的剑拔弩张,似乎被这场大病带来的脆弱冲淡了许多。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病床上。江建国精神比前几天稍好一些,半靠在升起的床头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的树枝。
江野正低头削着苹果,水果刀与果皮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个……”江建国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寂静。
江野削苹果的手一顿,抬起头:“爸,怎么了?要喝水吗?”
江建国摇了摇头,视线依旧看着窗外,过了好几秒,才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声音很低地说:“……姓沈那小子……这几天,一直在?”
江野的心猛地一提,握紧了水果刀。他以为父亲又要发难,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谨慎地回答:“……嗯。他帮了不少忙。”
他做好了迎接指责甚至怒骂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江建国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江野脸上。那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审视和压迫,反而有种复杂的、江野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挣扎后的妥协。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江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钱的事,”江建国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是他垫的吧?”
江野浑身一震,猛地看向父亲。他怎么会知道?
江建国没有看他疑惑的眼神,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护士……昨天跟我说……账户里多了钱……不是咱家存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才继续道:“我跟你妈……攒的那点……不够……”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江野心中某个一直紧绷着的气球。他看着父亲因病痛而深陷的眼窝和布满皱纹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座他曾经以为永远无法逾越的大山,其实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和岁月的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也会老,会病,会无力。
“爸……”江野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哑,“钱的事您别操心,我会想办法还他。您就安心养病……”
江建国依旧闭着眼,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不少力气,他喘了几口气,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
“人家……帮了忙……别……亏待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枕头里,眉头因为身体的不适而紧紧皱着,不再出声。
江野却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只削了一半的苹果。
“别亏待了……”
这几乎不可能是从他那个固执、强势、将“丢人现眼”挂在嘴边的父亲口中说出的话。
没有明确的认可,没有热情的感谢,甚至没有提起沈知珩的名字。
但这句带着别扭、却隐含嘱托意味的话,像一道微光,骤然穿透了父子之间冻结了太久的坚冰。
江野看着父亲紧闭双眼、忍受病痛折磨的苍老面容,鼻腔猛地一酸。他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汹涌而上的泪意逼了回去。
他继续拿起水果刀,更加仔细地削着剩下的苹果皮,动作轻柔。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着,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水果刀细微的沙沙声。
没有拥抱,没有痛哭流涕的和解。
只有一句别扭的叮嘱,和一个沉默削苹果的动作。
但笼罩在父子之间那沉重压抑了多年的阴霾,似乎就在这个阳光安静的午后,被这微不足道的细节,悄然驱散了一角。
坚冰的融化,始于第一道裂缝。
而这裂缝,往往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也是最柔软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