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大喜事呐！伊瑟特小姐——”宦官艾伊满脸堆笑地附耳低声道，“给您生了个小王子！”
那孩子实际上已经出生三个月了。不过，等他稍稍长大一点，这点差距就会像洪水漫过的田界线一样模糊、湮灭掉。
“真的？”图特摩斯王子大喜过望。一个现成的男性继承人——这可是众神押在他这边的黄金砝码。哈特谢普苏特那个男人婆，谁知道能不能生，生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父王迟早会看到，要把王朝血脉延续下去，自己才是明智的选择。
他瞄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床榻，躺在上面婉转承欢的女奴早就消失了，细亚麻床单耷拉在床沿，露出红褐色牛皮绷的床面，上面散布着东一块西一块暗褐色，沾着难以清理的不明液体污渍。
为了讨好父王，他把身边的女奴侍姬都打发走了，只剩下观之可厌的黑奴宦官。要是把这事禀告父王，势必得承认自己和并无婚约的贵女私通幽会，这与搞几个女奴毕竟不同，难保不会引得父王大发雷霆。
但要是等到哈特谢普苏特稳固了势力，这砝码的重量说不定就会大大贬值，比如说，父王也许会觉得她那两个发小朋友，拥有王族旁支血统的哈普辛涅布或是拥有军队背景的帕赫利，也是可以接受的“王夫”？
“那么，塞斯卡夫大人的情况怎样了？”
他有意无意地盘玩着手头的金戒指，艾伊盯着那一闪一闪的金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殿下真是善体下情。”见图特摩斯又把金戒指套进指头，胖得油腻发亮的脸上忙多堆了些谄笑，“大人让老奴带话，请殿下放一百个心，大人的忠心神明可鉴，王上很快就会明白过来，让他官复原职的，请殿下不要担忧，只要谨守忠臣孝子的本分，众神自有恩典。”
图特摩斯王子舒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艾伊又凑得近了些，热气都呵到他耳朵上了：“宰相大人还有一句交代：他会为殿下尽力争取带兵出征的机会，不日就会有消息，请殿下务必抓住，千万不能让那女人抢了先。”
“带兵出征？”图特摩斯玩弄戒指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瞪着他，“让我去送死？！”
艾伊连忙退开了些，躬身赔笑道：“殿下是王上唯一的儿子了，论情论理，都该是您。王上还在犹豫，无非是怕您根基不够。只要您立下战功，三军服膺，又有唯一的‘圣孙’在手，甭管那女人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
图特摩斯眼睛一亮，随即又眉毛一颤，咂摸了半天，怒道：“好个塞斯卡夫啊，我以为他有什么后手妙计，原来是让我用军功捞他！我又不会舞刀弄剑，怎么打仗？当初阿蒙摩斯好不威风，最后是怎么送命的？！”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外面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表哥。”
原来是那夫尔提来了。
“父亲大人若要等着殿下来捞，早就不知倒台几次了。”他施施然地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
“角蛇州的神殿坍塌案、牝犊州的密信案都过来了，那些告发的人如今何在？跟那些人的手段比起来，哈特谢普苏特还嫩着呢。放心，她什么也查不出来，只会让王上看透她急于揽权的心思。不过，父亲大人要是听到殿下这么说，肯定会寒心的。”
图特摩斯心下一惊，连忙赔笑道：“说得对，说得对，是我误解了舅舅的意思，只是……我哪里学过这些呀？”
“殿下天赋异禀，殆出神授嘛！”那夫尔提语带讥讽，“父亲就担心殿下不肯去，特地让我来一趟。打仗这种事，讲究的是‘谋略’，不是一味打打杀杀。父亲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只等殿下亲征，敌人必定授首就擒，一点力气也不用费。”
图特摩斯抬起一只手：“让我想想——让我再考虑考虑。”
这都要怪尚武好战的历代先王：塞肯内拉先王在与希克索斯王朝的战争中以身殉国，身被四十余创；瓦捷凯帕尔拉先王在收复法雍州时死于毒箭之下，年仅二十三岁；涅布佩赫泰拉先王在南征努比亚途中身染疫病，死在爱妃怀里，若干年后他的甥孙阿蒙摩斯重复了他的命运。赫赫功业是拿命换来的，他清楚得很。糟糕的是，在这些轰轰烈烈的史诗面前，后来者就得证明自己武德充沛，才配得上继承霸业。可是自从童年那场大病之后，自己就被朝野君臣默认退出了继承序列，小时候学过的击剑弯弓，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环顾四周，连一把合用的剑都找不出来。
那夫尔提看他犹豫不决，便朝艾伊使了个眼色。艾伊会意，恋恋不舍地瞥了图特摩斯手指上闪烁的金光一眼，知趣地退下了。
那夫尔提凑过去，附耳密授机宜。
“这能行？”图特摩斯眉毛一挑，狐疑地看着他。
“父亲大人为表哥铺路，可算是殚精竭虑了啊。”那夫尔提皮笑肉不笑，“只等殿下铲除了‘希克索斯余党’，奏凯归来，就可以向王上报告伊瑟特妹妹的喜讯。王室多年来人丁稀薄，一朝有了男嗣，还有谁能比表哥更有资格承继大统啊？”
父王……一想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他心里就是一抖。他平生最怕的就是父王，当初用闺苑舞姬的身子贿赂拉拢官员，迷奸哈特谢普苏特未遂，父王的暴怒让他至今心有余悸。要是这次他又发现实情……他就死定了！
那夫尔提见他还是畏首畏尾，又冷笑道：“殿下要是兄妹情深，不妨禀报王上，让她效法当年的艾荷泰普王太后，代亡夫出征，把她亲爱的哥哥留给她的临战指挥权拿出来用一用。等她彻底控制了阿蒙拉军团，塞特军团的老头子是她好朋友的祖父，普塔军团的彭尼赫培最近又跟她频频来往，您觉得您还有什么机会吗？”
他瞬间缩紧的瞳孔里闪过那个少女在战车上居高临下的身影。策马挽弓本来不是女流之辈该做的事，都怪王族为了应对战争的风险和折损，把嫡长女也当作她们兄弟兼夫君的“另一只眼睛”来培养。在这对嫡出弟妹的“日月同辉”下，他这个长子被比成了一道晦暗的影子。连自己的母妃、舅舅，也不吝于整天拿她敲打自己。
他受够了那根“鞭子”，也受够了用那鞭子催逼他的那些人。他才是王子，他们都不过是应该跪吻地面的臣仆，但他们的嘴脸，却仿佛自己是任由驱使的牛马，他们是主人！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好……我去！”他咬紧牙关，在那夫尔提刚刚露出得意微笑的时候补上了一句，“但是，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塞斯卡夫想让他当马前卒，那他就要把他唯一的儿子也绑上战车做人质。谁怕谁！
那夫尔提脸色一变。
“表弟身为塞特军团的参事，伴驾出征经验丰富，”图特摩斯喘息着，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请你随同指教，不过分吧？！”
他欣赏着那张黄鼬脸上“精彩”的神情，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也可以”。
那感觉真是甜美极了。
那夫尔提觉得脊背凉飕飕的，衣衫都粘住了。几乎可以断定，哈特谢普苏特必会在这场“北征”中横插一脚，而他亲眼目睹她把自己势在必得的抓捕变成了一场诡异的混战和屠杀，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而现在，他又看到原以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木偶自个儿转过身来，冲他露出与父王如出一辙的、“尽在掌控”的笑意。
法老本人，此刻却笑不出来。自从阿蒙摩斯意外身亡，事情越来越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挥退了鹜沼宫的眼线，走到窗边，从极乐宫的制高点俯瞰着这片王宫。
作为妮菲泰丽王太后亲自收养的殉国将领遗孤，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后来又成为了它的主人。在他的注视和经营下，这片宫殿越来越豪华，而他自己心里，却越来越冷清。
他一同长大的朋友，要么陆续故去，要么成了需要提防的权臣。他的后妃姬妾，要么已成追忆，要么暗怀怨心。他有过六个子女，如今仅剩两个，女儿公然在宫里留宿贵族子弟，儿子跟权臣家族纠缠不清。
也许，他还可以找年轻嫔妃去“播种”更合适的继承人，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苦笑着摇摇头否决了。自从被阿蒙摩斯的噩耗击倒之后，他的健康一直没能完全复元，时好时坏，他无法保证能够得到又一个儿子，无法保证脆弱的小生命不夭折，即便万幸，也无法保证年幼的孩子届时能压倒年长许多、各有羽翼且虎视眈眈的兄姐。
他俯视着葡萄架下的夹道，恍惚看到一个纤瘦男孩挥舞着战报，在绿叶的间隙中奔来。
“图特摩斯！图特摩斯！胜利了！”男孩子在变声前期的嗓音格外尖锐，“阿瓦利斯城破！希克索斯王受戮！我们赢了！埃及万岁！”
他甚至能闻到那年夏天葡萄细碎花瓣落在脸上的芬芳，感觉到那男孩用力抱得他生疼的臂膀。
“陛下……”他喃喃地说。
一阵冷风吹过，把那男孩的影子卷走了。他压抑着胸腔里的咳嗽，那声音却仿佛从空旷殿堂的另一端传来。
躺在御榻上的青年身形长高了，却消瘦到枯槁。
“图特摩斯，埃及交给你……照顾好两地，照顾好……我妹妹。向我起誓……埃及永固，神血永存……”
捷瑟卡拉先王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仿佛要把誓言烙进他的血脉。他卸下铜盔伏在君王兼挚友的病榻前，沉重的王冠落在他头上。
“埃及永固，神血永存……”他低声重复道。
“陛下，起风了。”
侍从把披风披上他的肩头。他拢住披风，感觉到右臂陈旧的刀伤在隐隐作痛。
他用了二十多年戎马倥偬和一身伤痛，在“底比斯王族”的江山上打下“图特摩斯”的烙印，现在却发现自己面临同先王一样无人可托的窘境。
在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