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蛇影无声地蔓延，几乎要触碰到绣鞋上精致的珍珠。
薛兮宁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地上，而是静静地看着面前两个瑟瑟发抖的女 奴。
她们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裂开的伤口仍在渗着血丝，混着泪水和污垢，看起来触目惊心。
帐内烧着牛粪的暖炉发出毕剥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膻味和酥油茶的香气，本该是安逸的，此刻却因这无声的对峙而凝滞如冰。
“抬起头来。”薛兮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两个女 奴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不敢直视她。
“谁做的？”她又问，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女 奴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是……是其其格她们……她们说我们……不配吃大祭司赏的肉……”
另一个女 奴立刻补充道，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想把肉带回去给阿妈，她们就冲上来抢，还……还用指甲撕我们的嘴，说我们的嘴只配吃草根……”
原来如此。
薛兮宁心中了然。
昨天她随手将大祭司赏赐的一块烤羊腿肉分给了这两个手脚最勤快的女奴，没想到这小小的善意，竟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演变成了血淋淋的霸凌。
在这里，食物就是生命，任何一点额外的恩赐，都足以引来豺狼般的嫉妒。
她看着她们眼中的恐惧，那不仅是害怕同伴的欺凌，更是害怕自己这个主子会因为她们惹了麻烦而降下责罚。
薛兮宁没有立刻说话，帐篷里再次陷入死寂。
那两个女奴跪在地上，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倒数。
她们觉得，下一秒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一顿更严厉的鞭打，或是被拖出去冻死。
然而，薛兮-宁却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食盒边，从中端出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肉干。
肉干被烤得焦黄，浓郁的香气瞬间冲淡了帐内的膻味，霸道地钻入所有人的鼻腔。
两个女奴的喉咙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
薛兮宁将盘子放在她们面前的地上，声音依旧是那种不起波澜的语调，但说出的话却让她们的心脏骤然缩紧。
“吃。”她只说了一个字。
两人愣住了，不敢动。
“我让你们吃。”薛兮宁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把它们全部吃完。记住，从今天起，我赏给你们的东西，只许当场吃，不许带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两人混沌的脑子。
她们瞬间明白了。
——不许带走，就不会被抢。
当场吃完，就是将这份恩赐牢牢锁进自己的肚子里。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婉无害的女主人。
她不是在施舍，她是在用食物，为她们在这片吃人的草场上，划定一条只属于她的、可以活命的规则。
唯一的生路，来自她。
泪水决堤般涌出，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疼痛或恐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
她们不再犹豫，像两只饿了数日的幼兽，扑到盘子前，用颤抖的双手抓起肉干，不顾一切地往被撕裂的嘴里塞。
伤口被坚硬的肉干摩擦得剧痛，咸涩的肉汁混着血水和泪水一同咽下，那滋味既痛苦又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她们狼吞虎咽，仿佛吃的不是肉，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看着她们这副模样，薛兮宁的眼神复杂。
她默默地转过身，望向青铜灯树上跳跃的火焰，心中泛起一丝幽微的叹息。
曾几何时，她最不齿的便是贺彦祯那种玩弄人心的帝王之术，可如今，自己竟也开始用同样的手段，去收服人心，去建立秩序。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变硬，变冷。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决心所取代。
若非如此，她如何能保护自己？
又如何能带着这些可怜人，从这人间炼狱中挣扎求生？
想到这里，她眼底最后一丝柔软也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冽如冰的决绝。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雁门关城头，朔风如刀，卷着漫天的大雪，狠狠地抽打在每一个守军的脸上。
林代煜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城楼的垛口后，眯着眼，竭力想看清城外那片白茫茫的世界。
自从贺彦祯的大军撤退，这些西蕃蛮子就像疯狗一样，日夜不停地在城下骚扰，让他不胜其烦。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风雪的呼啸！
“嗖——”
一支羽箭带着强劲的力道，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钉在了城楼的门柱上。
箭尾兀自嗡嗡作响，显示出射箭之人惊人的臂力。
城头上的士兵一阵骚动，纷纷举起盾牌，紧张地望向城下。
只见雪地之中，一骑快马正勒马而立。
马上那人身形魁梧，正是西蕃悍将方良觉。
他竟单枪匹马闯到了弓箭射程之内，这份胆气让城头的守军无不心惊。
“林代煜！你个缩头乌龟，给老子听好了！”方良觉的声音如同洪钟，裹挟在风雪中，竟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识相的，就乖乖把人交出来！否则，等老子攻破雁门关，定要拧下你的狗头，掏干净了给你儿子当夜壶！”
这番粗鄙至极的辱骂，让城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惊慌。
士兵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偷偷地用眼角余光去瞟他们的主将。
林代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本想厉声呵斥，展现主将威仪，可对方骂得实在太脏太直接，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失了气势，最后只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慌什么！把那箭取来！”
一名亲兵连忙跑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支深嵌入木的箭拔出。
箭杆上，果然绑着一封信。
亲兵将信呈上，林代-煜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信上的字是用汉文写的，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
他出身草莽，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看这封信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递给身旁的副将姚明辉，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命令道：“念。”
姚明辉
“致雁门关守将林代煜，草你祖宗十八代……”
开篇第一句，就让林代煜的眼角狠狠一抽，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猛地瞪向姚明辉，几乎要怀疑这是姚明辉在故意羞辱他，可看他神色如常，又不像是在撒谎。
自己不识全字，根本无法分辨真假，只能强忍着怒火，听他继续往下念。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通篇都是污言秽语，将林代煜的女性亲属问候了个遍，最后才点明了来意。
“……你这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竟敢绑架大周的苏景宣，意图栽赃嫁祸于我主！限你三日之内，将苏景宣毫发无伤地送出关来！若不然，我西蕃大军，必将踏平雁门，将你碎尸万段！”
姚明辉念完，城楼上已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和不解，汇聚到了林代煜身上。
绑架苏景宣？
那个大周派来的和谈使者？
他不是早就被大祭司请去金帐了吗？
怎么会……成了将军绑架的？
姚明辉合上信，转头看向林代煜，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质问：“将军，这信中所言……您何时绑架了苏景宣？”
“我绑架他？”林代煜如遭雷击，猛然回过神来，失声吼道，“我绑他作甚！老子连他的人影都没见过！”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西蕃人根本不是在辱骂他，他们是在借辱骂之名，将一顶天大的黑锅，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严严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绑架和谈使者，无论是在大周还是西蕃，这都是足以引发两国不死不休战争的滔天大罪！
他林代煜，一个前朝降将，本就地位尴尬，若是再背上这个罪名，朝廷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林代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些许疏离的脸。
他知道，这封战书一到，怀疑的种子就已经埋下，无论他如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黑锅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却又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谁？是谁在陷害他？
林代-煜的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不对，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看的，也不是写给他的兵看的，这是写给某个人看的！
西蕃人一口咬定苏景宣在自己手里，这说明……这说明他们也丢了苏景宣！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两方人马都在找苏景宣，而双方都以为人在对方手里。
那么，苏景宣……到底在哪儿？
林代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雪原深处，那连绵不绝的西蕃金帐。
他必须知道，苏景宣到底在哪！
而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只有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