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酥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索南嘉措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指尖仍悬在薛兮宁发间那支珊瑚簪上。
“娘子可听过林代煜?”他忽然开口,喉音里裹着沙砾般的粗粝,“梁国北境的镇北将军,的左膀右臂。”
薛兮宁垂眸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狼首银饰——那是孟族可汗的象征,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撞在她裙角,撞出细碎的冷意。
她早猜到索南嘉措要提的“信”不简单,却没料到会绕到林代煜身上。
“本汗得到消息,林老匹夫上个月私调三千精兵,在雁门关外截了孟族商队。”索南嘉措绕到她身前,靴底碾碎了地上半融的雪渣,“若真心护妻,该让林代煜带罪立功——比如,明日午时前,让他的前锋营退三十里。”
他忽然俯身,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眉心:“娘子只需在信里写,‘宁儿畏寒,北风寒冽,若能得半片向阳营地’……”尾音拖得绵长,像根细针往她耳窝里钻,“若爱你,自然会懂。”
薛兮宁后退半步,后腰抵上鎏金兽首案几的棱角。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马奶酒气,那是孟族贵族惯常的熏香,此刻却让她想起前日军报里提到的“商队遇袭”——林代煜的手令她见过,分明写着“孟族商队暗藏兵器”。
“可汗是要借我的手,坐实林代煜‘抗命’的罪名。”她抬眼直视他,眼尾的红却因这股子冷意褪成了霜色,“前锋营退三十里,雁门关就空出个缺口,孟族的骑兵能直接冲进朔州。”
索南嘉措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原以为这娇滴滴的将军夫人至多哭闹两句,或是装糊涂打太极,却不想她三言两语就剖开了棋局——连他藏在最底下的杀招都扒拉出来了。
“娘子聪明得让本汗心慌。”他突然笑了,手指抚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送的定情物,“可你丈夫若真在乎你……”
“他在乎的从来不是我会不会冻着。”薛兮宁打断他,腕子轻轻一旋避开他的触碰,“他在乎的是朔州城十万百姓的命,是梁国北疆二十年的安稳。可汗若以为用我能撬动他的底线……”她顿了顿,声音里漫上冰碴子,“不妨试试。”
帐外的北风突然卷高,吹得帐帘哗啦作响。
索南嘉措的手悬在半空,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错以为对面立着的不是个被掳来的妇人,而是帐前那些铁了心的死士——连眼里的光都像淬过火的刀刃。
“你不怕本汗杀了你?”他捏紧腰间的狼首银饰,指节泛白。
“怕。”薛兮宁答得干脆,“但可汗更怕杀了我。”她抬手指向帐外,“孟族的勇士们在营外跪了三日,求可汗放我去祭雪山神——他们信我是天女转世,能止雪灾。杀了我,金帐外的十万部众,会把可汗的神坛拆了当夜壶。”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两簇小火星。
索南嘉措忽然觉得口干,他扯松领口的貂毛,却听见她又道:“再说了……”她的声音轻下来,像片飘在雪上的羽毛,“可汗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命,是我的心。”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酥油灯芯燃烧的“嘶啦”声。
索南嘉措望着她,喉结滚动两下,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娘子这张嘴,该去金帐外说书。”
话音未落,帐帘被掀开一角。
云雀端着银壶进来添茶,阿卓捧着锦被跟在后面。
薛兮宁的目光刚扫过二人,瞳孔便骤然缩紧——云雀左边脸颊有道青肿,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下颌;阿卓的右手背结着血痂,指缝里还沾着草屑,像是被人用鞭子抽过。
“放下。”她声音发紧,两步跨到云雀跟前,手指掐住她下巴轻轻一抬。
云雀浑身发抖,眼泪“啪嗒”砸在薛兮宁手背上:“奴、奴才笨手笨脚……”
“笨手笨脚会肿成这样?”薛兮宁转向阿卓,指尖抚过她手背上的血痂,“这是皮鞭抽的,还是木棍打的?”
阿卓咬着唇摇头,可眼底的恐惧骗不了人。
索南嘉措站在原处没动,只盯着薛兮宁发颤的背影——她方才与他对峙时的冷静全碎了,此刻像只护崽的母狼,连尾椎骨都绷得笔直。
“谁动的手?”薛兮宁的声音沉下来,带着股子狠劲,“现在说,我还能保你们周全。”
云雀突然“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是……是大祭司的人!他们说奴们伺候天女不力,该受罚……”
帐外的风雪灌进来,扑灭了一盏酥油灯。
薛兮宁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听着她们压抑的抽噎,忽然想起昨日索南嘉措说“神坛压着金帐”——原来这裂缝里漏进来的,不只是风雪,还有刀刃。
她蹲下身,把云雀和阿卓揽进怀里。
两个丫头的身子都在抖,像两片落在她掌心的雪,随时要化了似的。
索南嘉措站在阴影里,望着这一幕,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却比帐外的北风更冷:“娘子可知,大祭司的神谕里……”
“闭嘴。”薛兮宁抬头看他,眼里的火比方才更烈,“我现在没兴趣听你的神谕。”
她的手指扣住云雀后颈的伤口,能摸到皮下凸起的硬块——那是被人用铜环砸的。
帐内的烛火又晃了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
索南嘉措望着她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意识到,他方才输掉的那局棋,或许从她踏现金帐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落子了。
而此刻,金帐外的雪越下越大,大祭司的帐篷里,青铜灯树投下的影子正像条吐信的蛇,缓缓爬向薛兮宁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