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辉:天地雄心
楔子 血色残阳
顺治十八年,厦门岛外的海面翻涌着墨色的浪涛,每一朵浪花拍击礁石时,都会溅起细碎的白沫,又迅速被后续的浪头吞没。西天的残阳如凝固的鲜血,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猩红,连带着天边的云霞都被浸得泛红,像是铺展开的凝血绸缎,沉甸甸地压在海平面上。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裹挟着海浪的轰鸣,掠过中军大帐的檐角,帐顶悬挂的白布被吹得猎猎作响,边角处已被海风磨得发毛,与帐外士兵们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透着彻骨的悲凉,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绝望与迷茫的味道。
帐内,郑成功的灵柩停在正中,厚重的楠木棺椁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纹路间嵌着细碎的金粉,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死寂,棺椁旁燃着的白烛摇曳不定,烛火将围坐的几名心腹将领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帐壁上,忽明忽暗。这位收复台湾、坚守抗清一线十余年的民族英雄,终究没能熬过这场缠绵的重病,在平定台湾仅一年后,便带着“反清复明”的未竟之志,溘然长逝,终年三十九岁。灵前的供桌上,摆着郑成功生前惯用的佩剑与砚台,剑身依旧泛着冷光,砚台边缘还留着墨渍,只是再也等不到主人的触碰。
陈永华站在灵柩旁,身着一袭素色长衫,长衫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清瘦却有力的手腕,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鬓角已染了几分霜白,额前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些许眉眼,唯有那双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利,像是藏着深潭,波澜不惊却藏着千钧之力。他是郑成功的首席谋士,自十六岁便追随左右,精通兵法谋略,兼通经史子集,军中上下皆尊称他为“陈先生”,连郑成功都曾赞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吾之张良也”。如今主心骨倒下,台湾初定,根基未稳,大陆的抗清势力早已被清廷屠戮殆尽,仅存的几支残部也隐匿在深山老林,难以支撑大局,仅凭厦门、台湾两地的三万兵力,根本难以抵挡清廷的铁骑,抗清大业前途未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期盼,更带着不安。
“陈先生,王爷仙逝,军中将士人心浮动,昨日营中还有两名百夫长带着十余名士兵出逃,被巡营的士兵拦下,”总兵冯锡范率先打破沉默,他身材魁梧,身着玄色铠甲,铠甲上还留着征战时的划痕,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上刻着虎头纹饰,此刻双手紧握刀柄,指节泛白,青筋凸起,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清廷得知王爷驾崩的消息,不出半月,定然会派大军南下,届时厦门、台湾首尾难顾,危在旦夕,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王爷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冯锡范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帐内的将领们纷纷点头,眼中满是焦灼与慌乱。坐在左侧的将领刘国轩,面色黝黑,身材健壮,脸上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刀疤格外显眼,那是早年抗清时留下的印记,此刻他眉头紧锁,双手握拳,沉声道:“冯总兵所言极是,如今军中士兵大多是跟随王爷多年的老部下,王爷一走,军心涣散,不少士兵已心生退意,若不尽快拿主意,怕是不等清廷来攻,我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坐在右侧的将领周全斌,身着青色戎装,面容儒雅,倒不似武将,更像文人,他早年曾是明朝的秀才,后投笔从戎追随郑成功,此刻他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大陆各地清军戒备森严,府县之间关卡林立,到处都是巡查的兵丁,连百姓的出行都要查验路引,我们派人潜入大陆,联络义士谈何容易?一旦身份暴露,不仅联络的人会性命难保,还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连累整个抗清大业,得不偿失啊。”
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里满是绝望,帐内的气氛愈发沉重,连烛火都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摇曳得愈发厉害。他们跟随郑成功多年,亲眼见证了郑成功从东南沿海起兵,一路征战,攻克厦门,收复台湾,坚守抗清的不易,如今郑成功离世,他们就像没了主心骨,连前行的方向都变得模糊,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陈永华深吸一口气,缓缓抬手,将额前的发丝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压下心头翻涌的悲痛——郑成功于他而言,既是主公,亦是恩师,多年的栽培与信任,早已让他将抗清复明的志向刻入骨髓,此刻主公离世,他心中的悲痛不比任何人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军中的主心骨,是抗清大业的希望,一旦他乱了,所有人都会跟着乱。
他目光扫过帐内的将领们,眼神一一掠过冯锡范的焦躁、刘国轩的凝重、周全斌的黯淡,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一剂定心丸,缓缓落在众人耳中:“诸位将军,王爷一生致力于反清复明,为的是驱逐异族,恢复大明江山,让百姓们摆脱清廷的压迫,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如今王爷虽去,但他的遗志不能断,我们肩上的责任,更不能卸。王爷在天之灵,也定然希望我们能继续前行,完成他未竟的大业,而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坐以待毙。”
他顿了顿,缓缓走到灵柩旁,指尖轻轻拂过棺椁上的云纹,指尖触到冰冷的楠木,心中的悲痛再次翻涌,却又迅速被坚定取代,语气愈发沉重:“清廷虽然势大,占据了半壁江山,铁骑纵横,手段残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百姓们对异族统治的不满从未消减。扬州十日,八十万百姓惨遭屠戮,血流成河,街道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连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数月不散;嘉定三屠,城破之后,百姓无一幸免,老人、孩童、妇女都未能逃过一劫,尸骨遍地,哀嚎声震彻天地。这些血海深仇,百姓们始终铭记在心,刻在骨子里,记在血脉里,只是碍于清廷的高压统治,不敢反抗罢了,他们心中的反清之火,从未熄灭,只待一个火种,便能燎原。”
“可大陆各地清军戒备森严,府县之间关卡林立,到处都是巡查的兵丁,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身份,”刘国轩再次皱眉,往前凑了凑身子,语气急切,“我们派人潜入大陆,联络义士谈何容易?一旦身份暴露,不仅联络的人会性命难保,还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连累整个抗清大业,得不偿失啊。”
陈永华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此事虽难,但必须去做。台湾孤悬海外,资源匮乏,若只守着这一隅之地,迟早会被清廷耗死,断了粮草,没了支援,最终只能坐以待毙。唯有联合大陆的反清力量,内外呼应,里应外合,才能有翻盘的机会,才能完成王爷的遗志,恢复大明江山。我已想好,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秘密组织,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联络江湖侠客、落魄官员、受害百姓,吸纳各方力量,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再举兵起义,共图大业。”
他环视众人,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组织的名字,就叫‘天地会’,取‘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之意,象征着我们顺应天意,为民请命,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与天地共存,与清廷死战到底,绝不退缩,绝不妥协!”
“天地会!”冯锡范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抱拳,朝着陈永华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好名字!顺应天意,为民请命,与天地共存,与清廷死战到底!陈先生所言极是,我冯锡范愿追随陈先生,加入天地会,继续反清复明,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王爷的遗志,绝不背叛天地会!”
“我刘国轩也愿追随陈先生,加入天地会,反清复明,至死不渝!”刘国轩紧随其后,站起身来,抱拳行礼,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愈发清晰,眼神中满是坚定,“若有二心,甘受军法处置,不得好死!”
“我周全斌愿追随陈先生,加入天地会,为反清复明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周全斌也站起身,儒雅的面容上满是决绝,朝着陈永华拱手行礼,语气郑重。
帐内的其他将领们也纷纷起身,朝着陈永华拱手行礼,齐声说道:“我等也愿追随陈先生,加入天地会,反清复明,至死不渝!”
一时间,帐内的宣誓声此起彼伏,掷地有声,之前的绝望与迷茫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斗志,连烛火都像是被这份斗志感染,燃烧得愈发旺盛,照亮了每个人眼中的坚定。
陈永华看着众人坚定的眼神,心中稍安,他缓缓走到灵柩前,双膝跪地,膝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朝着灵柩深深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王爷,您放心,弟子定会带领天地会的义士们,坚守抗清之志,就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要推翻清廷,恢复大明江山,告慰您的在天之灵,不负您多年的栽培与信任!”
说完,他久久跪在灵前,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着心中的悲痛,帐内的将领们也纷纷跟着跪下,朝着郑成功的灵柩磕头行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帐外的残阳渐渐落下,最后一抹余晖掠过海面,消失在天际,夜幕缓缓笼罩大地,海风愈发凛冽,卷起的浪涛愈发汹涌,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英雄的离去哀悼,又似在为天地会的诞生助威。
一个秘密组织的种子,就此在血色残阳中埋下。日后,它将穿越海峡,席卷江南,震动清廷,成为反清复明大业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无数义士将为了这份信念,抛头颅、洒热血,在历史的长河中,谱写一曲曲悲壮而激昂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