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后的第三天,下午四点十七分。
预感到下一次“呼唤”即将如约而至。这一次,李贤洙没有试图对抗,没有准备廉价的药物和刺激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半地下室唯一那把瘸腿的椅子上,面对着屏幕上那个他早已背下、却一直抗拒拨出的号码。
手机是崔敏俊留给他的那个“干净”的备用机,此刻握在手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是江南区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高窄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一条倾斜的、狭窄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身体的预警已经开始:指尖细微的麻痹感,脊椎深处隐隐的酸冷,难以集中注意力,还有那逐渐升腾的、对“解脱”的病态渴望。上一次在街头和半地下室经历的、毫无尊严可言的彻底崩溃,像一场永不褪色的噩梦,时时刻刻在他脑海里重播。他无法再承受一次那样的当众沦陷,无法再像一滩腐烂的肉泥般瘫在光天化日之下。
恐惧,压倒性的、对再次经历那种地狱的恐惧,最终碾碎了他残存的所有骄傲和抵抗。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肺里颤抖,带着铁锈般的寒意。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足足十秒。这十秒钟里,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母亲在电话那头压抑的哭泣,父亲沉默抽烟时佝偻的背影,金瑞妍担忧的眼神,面试会议室里张成焕冰冷审视的目光,还有注射器针尖那一点森冷的反光。
最终,对下一次发作的恐惧,战胜了所有过去的耻辱和对未来的绝望。
他按下了拨出键。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的心脏上。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他几乎要挂断的瞬间,电话通了。
“喂?”那边传来朴大浩懒洋洋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音嘈杂,有游戏机的电子音乐和模糊的人声叫骂。
李贤洙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谁啊?他妈说话!”朴大浩提高了音量,语气恶劣。
“……是我。”李贤洙终于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还有对旁边人说话的声音:“哟,听听这是谁?我们的大侦探终于学会打电话了。”背景传来几声附和的下流哄笑。
李贤洙闭上眼,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我需要……东西。”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抠出来,带着滚烫的羞耻。
“东西?什么东西?”朴大浩故意装傻,语气里的戏谑毫不掩饰,“说清楚点,优等生。我这忙着呢。”
李贤洙感到脸颊火烧火燎,胃里一阵翻搅。他知道对方在享受这个过程,在享受他亲口说出那个词、亲口承认自己已经被驯服的快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词:“……药。”
“哦——!”朴大浩拉长了音调,恍然大悟般,“早说嘛。想通了?这就对了,人活着,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李贤洙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老地方你是知道的吧?‘二黑’的游戏厅,后巷。”朴大浩不再废话,语气变得直接而冷漠,“准备好钱。规矩你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在你是‘老客户’的份上,给你算便宜点。十万韩元一份。现金。”
十万。他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是刚拿到不久、还没来得及交出去的罚款剩余,以及便利店打工的微薄薪水。加起来,刚刚够。这是计划好的,精确到韩元的剥削。
“我……现在过来。”李贤洙的声音低不可闻。
“快点。过期不候。”朴大浩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忙音响起,在寂静的半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贤洙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僵在那里。窗外的那条光带移动了一点点,灰尘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飞舞。他慢慢放下手臂,身体里那隐隐的渴望,在打完这个电话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明确了“希望”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同时,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虚无感,从心脏的位置扩散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站起身,从床垫下的缝隙里,摸出卷成一叠的纸币。新旧不一的钞票,皱皱巴巴,还带着潮湿的气味。他仔细数了一遍,刚好十万多一点。他把十万整抽出来,对折,塞进裤子最深的那个口袋。然后,他换上了最旧、最不起眼的一件连帽衫,拉起帽子,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脸。
推开铁门,走上街道。江南区的傍晚华灯初上,璀璨的霓虹与熙攘的人流构成了一个与他内心截然相反的、充满活力的世界。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尽量避开人群,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建筑物的阴影,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二黑的游戏厅”在一栋老旧商厦的地下室。入口狭窄,招牌上的霓虹灯管坏了几根,闪烁着残缺不全的“GAME”字样。空气里混杂着香烟、汗臭、廉价香水、还有机器发热的塑料焦味。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老虎机哗啦啦的吐币声(更多是空转声)、玩家激动的叫骂和欢呼,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李贤洙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里面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人影幢幢。各种闪烁的屏幕光映在那些沉迷的脸上,显得光怪陆离。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一个被张在元们轻易操控、用来处理“脏活”的边缘地带。
他拉紧帽子,走了进去。浑浊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尽量不去看任何人,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一排排喧闹的游戏机,朝着更深处、更隐蔽的后门方向走去。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在角落打量着他,目光像打量误入狼群的羊。
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效果很差的铁皮门,喧闹声被隔绝了大半。后面是一条更窄、更暗的走廊,堆着纸箱和废弃的零件。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门,虚掩着。
李贤洙走到门前,还没抬手,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朴大浩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上下扫了他一眼,眼神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他侧身让开:“进来。”
房间很小,更像一个储藏室。除了朴大浩,还有两个面生的混混靠在墙边玩手机,见李贤洙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冷漠。空气中烟味更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李贤洙已经刻骨铭心的、化学品的甜腻气味。
“钱。”朴大浩伸出手,言简意赅。
李贤洙从口袋里掏出那叠对折的钞票,递过去。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朴大浩的掌心,那触感温热而粗糙,让他一阵反胃。
朴大浩接过钱,看都没看,随手塞进裤兜。然后,他从旁边一个锁着的小铁柜里,拿出一个熟悉的、透明的密封小袋,扔了过来。
李贤洙手忙脚乱地接住。袋子很轻,里面是一小包用透明薄膜裹着的白色粉末,还有一支新的、未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冰凉的塑料触感,却像烧红的炭火一样烫着他的手心。
“规矩再跟你说一遍,”朴大浩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个门,你我从来没见过。东西哪来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要是敢乱说话,或者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他没说完,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李贤洙手里的袋子,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的胳膊,“下次,可就不止这个价,也不止这个‘量’了。懂了?”
李贤洙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袋子,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滚吧。”朴大浩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李贤洙转身,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房间,穿过昏暗的走廊,重新投入外面游戏厅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光污染中。他紧紧攥着那个小袋子,攥得指关节发白,手心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身后房间里那几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冰冷而充满掌控欲。
他没有在游戏厅停留,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那栋商厦。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清冷的空气时,他扶着墙,剧烈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江南区的灯火更加辉煌,车流如织。他站在街边,像个迷路的幽灵。手里那个袋子,既是解药,也是毒药;是暂时摆脱痛苦的希望,也是将他更深地拖入泥潭的锁链。
他没有回半地下室。他知道,一旦回去,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面对那包东西,他可能立刻就会屈服于迫不及待的渴望。他需要一点时间,哪怕只是一点点,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来面对自己已经彻底跪下的事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汉江边。江水在夜色中无声奔流,对岸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他走到堤坝下一个更隐蔽、没有灯光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墙壁,慢慢滑坐下去。
他从口袋里,再次拿出那个密封袋。借着远处江面反射的、极其微弱的粼光,他看着里面那点白色的粉末。
就是这东西,住进了他的身体,啃噬他的骨头,剥夺他的考场,碾碎他的尊严,最终逼得他主动打电话,亲手交出用尊严换来的钱,从一个施害者手里,赎买下一次短暂的“安宁”。
他向着体内的毒瘾恶魔跪下了。
也向着那个操纵毒瘾、站在食物链更上层的恶魔——张在元,间接地、屈辱地跪下了。
江风吹过,冰冷刺骨。他打开袋子,手指颤抖着,拿出那支未拆封的注射器。拆包装的细碎声音,在寂静的江边显得格外清晰。他撩起袖子,借着微光找到血管。酒精棉片?没有。他直接用唾液胡乱擦了擦手臂。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熟悉的、微弱的刺痛传来。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强迫,是他自己的手,将魔鬼的礼物,缓缓推入自己的血管。
冰冷的液体流入,很快,那股熟悉的、虚假的暖流和随之而来的、屏蔽痛苦的短暂“安宁”感,开始蔓延。身体里那些叫嚣的饥饿和痛苦,像退潮般迅速平息。世界变得模糊、柔软,轻飘飘的。一种空洞的、毫无喜悦可言的“轻松”笼罩了他。
他靠在墙上,仰起头,望着城市上空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星的天空。
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流了下来,无声无息,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他跪下了,换来了片刻的喘息。
但在这喘息中,他无比清晰地看到,前方是更深、更暗、更无法回头的深渊。
而这一次,是他自己,朝着深渊,迈出了第一步。
江涛声声,吞没了一个少年在夜色中无声的哭泣,也吞没了他手中那支已然空了的、象征着彻底沦陷的注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