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月光如霜。秦垣那句清晰坚定的质问，让空气为之一凝。
为首的冷峻男子尚未开口，他身旁那嘴角噙笑的阴柔男子却向前踱了半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秦垣，眼中闪烁着某种复杂的光芒，似是欣赏，又似算计。
“秦道长果然谨慎。也罢，既然有意合作，些许坦诚自是应当。”阴柔男子声音柔滑，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
“‘秦刑司’之名，最早可追溯至先秦，始皇帝一统六合，威加海内，然而天下方士、炼气士之流，或求长生，或具异术，超然物外，不遵法度。始皇雄才大略，岂容卧榻之侧有不受控之力？故于黑冰台之外，另设隐秘机构，专司监察天下奇人异士，防患于未然。此即为‘秦刑司’雏形。”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秦虽二世而亡，然而此制未绝。历代王朝，无论明君暗主，对修行之力皆心存忌惮，又不得不依仗。‘秦刑司’便如此传承，隐于朝堂阴影，独立于文武官僚体系之外，只听命于历代帝王或指定的极少数皇族核心，职责唯一：监督天下修士宗门、世家、散修之动向，评估其力，防范其乱，必要时……予以清除。我们不问朝政，不理俗务，只为帝王掌握这柄可能伤己亦可能伤人的‘利剑’。”
秦垣默然倾听。这说法，倒是与镇灵司明面上的职能有七八分相似，但更为隐秘、直接，且只对最高皇权负责。
阴柔男子语气转冷：“然而时移世易，道门势大，尤其是贞观之治，朝堂‘玄真大兴’之世起，道门领袖被尊为国师，道士可入朝参政，备受尊崇。皇权与道门关系愈发微妙，从单纯的忌惮监视，变为利用、合作，又掺杂着猜忌与制衡。‘秦刑司’这般纯粹的‘帝王之刃’，其超然与独立的地位，便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嘴角的弧度带上了几分讥诮与寒意：“削权、分化、渗透……手段层出不穷。直至百余年前，当时‘天机门’门主，窥得时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构陷当时‘秦刑司’高层勾结外敌、图谋不轨。一夜之间，腥风血雨，传承千载的‘秦刑司’核心近乎被连根拔起，骨干尽殁，档案秘库或被焚毁，或被篡夺。”
“而后，”阴柔男子声音渐沉，带着刻骨的冷意，“‘天机门’及其扶持的势力，便以‘整肃修行界、协助朝廷’为名，吸纳部分原‘秦刑司’外围人员与资源，改头换面，组建了新的机构——那便是如今的‘镇灵司’！他们窃据了我等先祖的职责与名分，却将其变成了一个与各大宗门、世家利益交织、妥协平衡的官僚机构！早已背离了最初‘监督制衡修行界，以护苍生社稷’的本意！”
那一直沉默的高挑女子此刻也冰冷开口，手中短剑置于身后：“镇灵司早已腐朽。他们维护的，不过是现有的、对他们有利的秩序平衡。对于真正危害天下的隐患，若牵扯自身或相关势力，便视而不见，甚至暗中遮掩。对于可能打破平衡、揭露黑暗的力量或个人，则极力控制、利用或抹杀。如此机构，留之何用？”
阴柔男子接过话头，看向秦垣，语气带上了一丝诱惑：“秦道长，你所追寻的真相，所遭遇的阴谋，焉知不是这腐朽秩序下的产物？北帝派的覆灭，恐怕都与这潭浑水脱不了干系。与镇灵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只会将你导向他们想要的‘真相’，或在你失去利用价值后，将你弃如敝履。而我们，才是真正想涤荡这污浊，重塑监察之道，寻回初心的力量。”
他张开手，仿佛要拥抱这片夜空：“与我们合作，秦道长。以你之能，必能拨云见日，厘清旧案，查明一切你想知道的”
风过林梢，枝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秦垣站立原地，玄色劲装三人灼灼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等待着答复。
这秘辛惊人，若对方所言非虚，则镇灵司的来历竟如此不堪，背后牵扯的恩怨与权力斗争更是深不见底。
然而……
秦垣缓缓摇头，眼神清明如初：“多谢阁下告知这些前尘旧事。无论镇灵司来历如何，现今又是何等模样，秦某都无意参与任何颠覆、清除或重塑的权力争斗之中。”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志：“秦某所求，无非两点。一是为友讨回公道，此事在茅山已算暂了。二是追寻先师过往，查明一些心中疑惑，此为我个人道途之事。至于上层机构更迭、道统权谋倾轧，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长。我之道，在修行本身，在明心见性，在力所能及处护持一二。而非执掌权柄，裁断天下。”
阴柔男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眉头微蹙。
为首冷峻男子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了然，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意外。
那高挑女子则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手中短剑再次开始缓缓转动。
“秦道长果然道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为首男子沉声道，听不出喜怒，“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信与不信，皆由秦道长自行判断。”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告诫的意味：“不过，既已知晓我等存在与部分缘由，还请秦道长记住：镇灵司绝非表面那般简单纯粹。你与他们同行，务必多加小心，切莫全然交心，尤其关乎核心隐秘之事。未来若真到了不得不抉择之时……”
阴柔男子接口，笑容重新浮现，却多了几分深邃与难以捉摸：“或许在某些时刻，秦道长会发现，我们的道路，未必没有交汇之处。至少，在面对某些共同阻碍时，保持中立，或行个方便，对你我皆非坏事。”
这已是近乎明示的提醒与潜在的交易邀请了。
秦垣略一沉吟，颔首道：“秦某记下了。只要不违背秦某本心道义，不伤及无辜，秦某自不会主动与诸位为敌。至于镇灵司……秦某自有分寸。”
“如此，便好。”为首男子深深看了秦垣一眼，似要将他此刻的承诺与神态铭记，“今夜叨扰，就此别过。但愿他日相见，非是敌手。”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那阴柔男子对秦垣笑了笑，也随即跟上。高挑女子最后离开，冷冷瞥了秦垣一眼，身形一晃，已融入林中阴影。
三人来得突兀，去得干脆，转眼间，林间空地便只剩下秦垣一人，以及那似乎还残留着淡淡阴冷气息的夜风。
秦垣立在原地，眉头微锁，消化着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秦刑司”，前朝秘卫，镇灵司的前身与覆灭者……这其中恩怨纠葛，水深似海。他们所言虽只是一面之词，但许多细节与自己的遭遇和疑惑隐隐吻合，恐怕并非空穴来风。镇灵司内部，或许真的不如表面看来那般铁板一块。
然而，正如他所说，这些权谋倾轧，非他所愿。他的路，在修行，在求真，在一步步解开自己身世与师承的谜团。卷入这种级别的旧怨与新仇，非但无益，反而可能迷失本心，万劫不复。
正思忖间，秦垣灵觉一动，霍然转头望向帝都方向。
数道熟悉的气息正急速向这边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