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着灶膛余烬微呛的焦香，和青砖缝里渗出的、一丝丝凉沁沁的湿气。
顾昀刚把手擦干，门外就踉跄着扑进来一个人影，在门槛处摔了个结实，布鞋底刮过青石板的刺啦声未歇，人已重重砸在泥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是魏莽。
他浑身湿透，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军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布料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肩头两道磨得发白的旧补丁紧贴皮肉，泛着冷铁似的青灰。
头发上的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珠滚过颧骨时，带下一点灰白的泥垢，在下颌线积成细小的泥线。
他挣扎着爬起来，没有进门，而是直挺挺地跪在了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得像一块石头掉进深井；那声响之后，是青石板被体温烘出的、极细微的“滋”一声轻响，仿佛冻僵的地面在微微喘息。
晨光熹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进食堂里，像一道卑微的裂痕；影子边缘被斜射的光线咬出毛茸茸的金边，而影子深处却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墨汁。
顾昀看着他。
魏莽手里死死捧着半块杂粮馍，那东西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边缘已经发了霉，生出几点绿斑；指尖抠进馍皮的裂口里，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碎屑，指腹被粗粝馍皮刮出几道浅红印子。
这是基地配给的口粮，三天前的。
“我女儿……”魏莽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卡满了沙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锁在仓库那天……手里就攥着个荠菜饼。”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和冷硬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密布的血丝，像一张濒临破碎的蛛网；眼白上浮着淡黄的浊翳，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映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一点暗红余烬。
“教我……怎么让她在梦里吃饱。”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垮了下去，头颅垂得低低的，只剩下捧着那半块馍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那颤抖顺着小臂传到手肘，再震得矮桌上的陶碗微微嗡鸣，碗沿一圈细密的冰裂纹里，凝着几粒将化的晨露。
顾昀没有上前去扶他，那不是他的习惯。
他只是沉默地转身，从灶上温着的陶锅里舀了一碗米酒糟汤圆。
白瓷碗里，乳白色的酒糟汤浮着几颗圆滚滚的糯米丸子，丝丝缕缕的桂花点缀其间，散发出清甜又暖和的香气；热气蒸腾而上，在晨光里浮游如雾，一缕桂香钻进鼻腔时，舌尖竟无端泛起微酸回甘。
他把碗放在门口的矮桌上，离魏莽只有一步之遥。
“先暖胃，再谈梦。”顾昀的语气平淡，没有同情，也没有责备，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句话钻进魏莽的耳朵，他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震；耳廓猛地一颤，耳垂上一颗陈年旧疤跟着抽搐了一下。
他僵硬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顾昀，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是他妻子生前常说的话，一字不差。
还没等他从震动中回过神，一道黄色的影子“嗖”地一下窜上了桌子。
是阿黄。
它轻巧地落在碗边，低下头，用鼻子将一朵不知从哪儿叼来的、还沾着晨露的蘑菇，轻轻推到了魏莽的手边；蘑菇伞盖湿润发亮，露珠沿着菌褶缓缓滑落，“嗒”一声轻响，砸在魏莽手背，凉得他指尖一缩。
这时，青鸟也从后厨默默地走了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小陶罐，那是她新酿出的代盐酱油。
她将陶罐放在魏莽手肘旁，罐口敞开着，一股咸鲜中带着豆子发酵后独有的醇厚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开；那气味初闻似海风裹着晒干的鱼鲞，再细品却有温润的麦芽甜底，悄悄压住了魏莽喉头翻涌的铁锈味。
“你下令销毁的香料库里，有三百二十七包花椒。”青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根针，扎在清晨安静的空气里，“每一包上面，都用炭笔标着一个孩子的名字。他们想家的时候，就偷偷跑去，隔着麻布袋闻一闻。”
魏莽的手指猛地抠进了身下木桌的缝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青白色；指甲缝里嵌进木刺，渗出的血珠混着桌缝里的陈年油垢，在指腹拖出一道暗红黏痕。
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固执地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一个让整个废墟都畏惧的男人，此刻却连哭泣的资格都吝于给自己。
厉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框的阴影里，他高大的身躯融在黑暗中，像一座沉默的山；阴影边缘，他军靴尖无声碾过一粒碎石，发出极轻的“咔”一声，随即被风吞没。
他的目光落在顾昀身上。
顾昀蹲了下来，手伸向案板上剩下的一小团面；面团微凉，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湿粉，指尖按下去，留下一个缓慢回弹的浅窝。
他没有看魏莽，只是用很轻的声音，对着那团面自言自语。
“荠菜要剁得很碎，混进面里，孩子才嚼得动。”他的声音很低，像风拂过沙地，“你锁的不是一道门，是她回家的路。现在，这条路得你自己铺回来。”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魏莽再也撑不住了，他猛地伏下身，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案板上，压抑已久的、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变成了嚎啕大哭；额头撞上木纹时，震得案板上几粒干面粉簌簌跳起，在斜射的光柱里翻飞如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撕心裂肺，毫无尊严。
那半块发霉的杂粮馍从他手中滚落，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断口处露出灰白的麸皮层，霉斑在光下泛出幽微的荧绿，像一小片溃烂的苔藓。
就在他崩溃的瞬间，淡蓝色的光幕在顾昀眼前无声展开。
【单元任务完成！“指挥官的平凡晚餐”达成终极治愈。】
【奖励：位面锚点+7%（当前25%），解锁“创伤转化”功能——可将食客强烈痛苦记忆炼化为特殊调味料。】
顾昀的目光从系统光幕上移开，落在了魏莽颤抖的背影上。
原来，痛苦也是一种食材。
他没再理会系统的提示，只是把那一小团面，推到了魏莽的手边。
遥远的废墟高处，墨鸦站在一根扭曲的钢筋顶端。
他脚下，一个机械乌鸦的残骸已经被埋进了碎石和泥土里，只露出一截断裂的金属翅膀；断口参差，锈迹如干涸的褐血，风掠过豁口时，发出空洞的“呜——”声，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本体快醒了……”他低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你们得快点相爱。”
晨光彻底撕开了云层，金色的阳光洒满废墟。
顾昀小馆的烟囱里，升起了今天的第一缕白烟，在清澈的晨风里笔直地向上，袅袅如同一道沉默的誓言。
顾昀站起身，目光越过痛哭的魏莽，望向了废墟更深处。
在那片被辐射尘笼罩的、地图上标记为“禁区”的地方，有一座废弃多年的供能站。
他从周维那张潦草的地图上看过，那里的地火余温，或许能融化更坚硬的东西。
有些食材，寻常的炉火可做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