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大惊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却见师父从容不迫:“若是为师也也同你说起夜杀残暴不仁云云,初儿你可会听为师的话,与他分清瓜葛?”
我默然。
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性子,认定的事情就很难再改变主意,就是师父让我拒他千里……我会把面上做足。
师父道:“或者,亦是你指示夜杀行凶。”
我连连摇头:“那必不可能。”
“既然初儿本就什么都没做,为师又有何可怪罪于你。”
如此想了一番,师父说得甚好,我闭上嘴不说话了。
钟离笙搁置汤匙,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我到身侧:“你有自己的主意,也能把事情都处理妥当。”
我抬头。
钟离笙眉眼似是染上几分倦意,视线移开,抬手捂唇轻咳:“这山庄本就是为师的一时之念,如若一日成了累赘,毁了便随他去。初儿也是为师一念之间所救,若有一日……”
袖间滑开,露出朱砂一点,艳色鲜亮……我竟在夜倾手上也曾见过。
“我知道的师父。”我应下话,“若初儿犯下错,定是自己的错自己还,不会连累隐庄。”
说罢我转身就走,没给师父留说话的机会。
眼看我走远了,钟离笙张了张嘴,忽而眉间一皱,咳出一口血来。
良回已有数日不在,距离上一月毒发不过几日。
李府被灭,方首胜在李府失踪,夜杀重现江湖,这三件事传到方家,人均惴惴不安已是常态。
方首胜已失踪两日。
有方家人向上反应此事,却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将军府上下提心吊胆,方老太天天吃斋念佛,烧下来的香都能绕府外两圈,下人们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一门心思在将军府里小偷小摸,企图捞些什么再趁机带出去。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除了一人。
碧水。
不论发生了什么,对她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影响。
她本就是个小姐的陪嫁丫头,一个下人,跟着主子得势失势,李云霜一死,碧水本就不值一提的处境愈发不堪,就是阿猫阿狗狗能随意欺辱于她。
自从小姐的尸骨被随便弃置埋之,碧水整日里都抱着一块破木头发呆,状似痴傻。
找不到小姐尸骨,碧水不知从何找来一块破木头做灵位,简陋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小姐几字,便被碧水当做至宝护着。
这些天方将军失踪,下人的刁难变本加厉,把自身的焦虑不安施加到旁人身上,辱骂李家倒霉不详惹来灾祸不说,整日里对碧水连打带踹,见碧水毫无反应一副死人样,只死死抱着一块破牌子不放,怒火更甚。
一人气力寡不敌众,木牌被一把抢走。
碧水倍受刁难责骂,但即便如此,她也再不愿与小姐分离。
碧水已三天没有进食,她起身摇摇晃晃,语气哀求:“我什么都能做,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求求你别带走小姐……”
倏然外头一声尖叫划破寂夜,红衣男子提着方首胜的头颅丢在大堂之上。
这夜,哀嚎声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红光四起,骤然升高的温度近乎灼伤,烧灼的空气令人窒息,碧水只记得抢回小姐,目光呆滞。
毫无征兆,在碧水面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下人忽而倒了下去。
碧水赶紧拿回木牌。
身着红衣的人站在她跟前,碧水自茫然抬头,其人面带黑甲。
他持着的剑上不住淌着血,碧水这才将目光落在方才倒地的下人身上。
哦,原来这个下人他死了。
红衣男子静默伫立。
炷影摇曳,他与夜色交融,仿似沾染了黑暗深处的喑哑。
他手中握着剑,却并不对她下手,他的眼眸掠过她,仿似在说:“你走吧,我不杀你。”
她一瞬明白过来,是眼前之人替她小姐、替她报了仇,碧水浑身颤抖着跪了下去。
碧水抱着木牌泣不成声的叩首:“恩人大恩大德,碧水……没齿难忘!”
连连三个响头。
红衣男子宛如毫无情感,转身走出房间。
而碧水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反而只身冲进了火场中,她俯身在起烟的橱柜中找着什么,时间久了,双眼几乎熏得目不能视,双手都被灼烧。
她只为了寻一幅画。
李云霜除了嫁妆,其余什么都没带……唯独那副画,那日许书生为李小姐所画。
碧水被浓烟熏得头晕脑胀,不管身上的衣料被火烧灼,只记得画卷与木牌不能出现闪失。
不知为何,整个将军府都被点燃了,眼前的房门却敞开着。
就像是谁专门给她留了门。
这夜碧水重获自由,她抱着木牌与书画离开,离开之后,另找一处安宁,将书画与小姐的木牌埋在一处。
碧水跪在墓碑前呢喃:“小姐,您从小收留碧水,碧水无以为报……小姐所愿所求,愿得一人心,天涯与共……”
“如今李家没了,方家也没了……再没有人可以拆散你们了,小姐与许先生若泉下有知……也可心安了。”
心愿已了,碧水再无牵挂,事后再无人见过她,一月之后,有香客路过尼姑庵,里头有一新来的尼姑,整日里烧香打扫。
朝堂之上,四大将军之一,方家惨遭灭门一事震惊朝野。方首胜虽被杀,但意外的是朝廷并未责难,种种迹象都指明是荒诛阙所为,却久久不下发缉拿令。
原是方首胜先前被夺兵权,本就是圣上欲以新人代之,却迟迟早不到理由。恰好方家惹了一方祸患,就借势除去。文武官员向上催促,于是朝堂之上只剩表面功夫,一纸书派人去找线索查明真相,就此了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而在百姓听来,所有传闻都变了味儿。
这荒诛阙究竟是手能通天,还是到处布满眼线?这在天子脚下杀了人亦能全身而退,一代将军连同全家都死得不明不白,若是换做自己呢……
鞍山镇镇民倍感危机,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觉得这个睚眦必报的魔头下一个就要害了自己性命,于是大伙纷纷作商量,决定投靠各路门派供出夜杀的消息,以此庇佑自己的性命无恙。
“夜杀,是因为一个女子现身。”
“这个女子近日里时常出现在鞍山镇。”
“她好像与药堂的人关系匪浅。”
这一出,与夜倾相关,直接把我与他的关系推到风口浪尖。
先前嫉君集结人马欲复兴玄宗,将流落在外的玄宗子弟带在身边,嫉君一听说夜杀的消息,便即刻冲我而来,再一听闻隐庄弟子与荒诛阙有染,百年基业与丧子之痛一齐燃上心头,各路门派找上隐庄。
隐庄大危。
与此同时,良回骑马日夜兼程赶回隐庄。
我已从旺财口中听闻了方家的噩耗,虽是夜倾所为,但我知道这一切的开端却是因我而起。
这日良回总算回来,一只飞鸽传书,阿珣下山接应。
我睡醒之时,天早已过了午时,我赶紧下床穿鞋去找他,临走前不忘了揣上梨香。
我向阿珣打听,就知道良回一上山就去找师父了。
我到南庭时,良回正替师父把完脉,见我敲门,师父就让我进来。
书房里。
那架成色漂亮的琴被搁置一边,似是在我上次把弄过后就再没人碰过了。良回燃起一只檀香,升腾而起的烟雾为室内更添几缕仙气。
师父坐于书案前,脚边放置着一只水壶,我想起适才门口的白色小花是有人特意浇灌过。
“师父,良先生。”我表明来意,“我有些事想跟良先生说,先生若是忙完了,我在南庭院里等你。”
见师父瞧着我并不言语,我摸摸头,心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是不是我进来的时机不太对,那我晚一点再进来问。”说罢我就灰溜溜的想钻出去。
“初儿。”师父叫住我。
“啊?”
钟离笙瞧见我衣袖里鼓鼓囊囊,一顿,岔开话去:“若是等得闲,可以去藏书阁找些书看看。”
“好嘞!”我很是快活的答应完,就出门去了。
我并不知山下正在发生什么,旺财与柳青青为了避免麻烦,已有好些天都没有下过山了,然而这些天师父用药量急速增加,很快就将庄内的草药都消耗殆尽。
不得不下山。
前些天青恕青命二人也试着下山买药,但二人对于草药始终还是生疏了些,不擅长,也不懂得分辨,于是产生诸多不便。
旺财与阿珣打个商量,二人决定乔装一番下山采药,由旺财认药,一次性买够量带回来,速战速决。
可论旺财也没成想,这才几天功夫,各种传言散布出去,隐庄上下都入了江湖门派的黑名单……隐门早晚也会收到消息。
当下,旺财与阿珣在山脚下买了身朴素衣裳,就去了郊外崖上采药,却不曾料想……他们会受到镇民及磬竹居伏击。
我正与良回交谈,找了个师父听不到的角落里,把梨香给他:“先生看看这个……过去已快一月,我没能找到解药。”
我十分丧气。
良回还是那副温和模样,摇摇头:“这也怪不得小姐。”
良回开瓶闻嗅,轻“咦”一声,从怀中掏出银针轻沾,又在指上捻作浅尝。
我把头探上前,不解道:“这药有什么不对劲吗?”
“并非有问题,而是多加了一味药。”
“什么药?”
良回再次重复了以上动作,确认道:“似是经过改良,梨香里掺加了一味安抚心脉的草药……似是,芽儿弯?”
我心中默默将这个草药在心底多念叨几遍。
良回问我:“这三瓶梨香,小姐是从何而来。”
“呃。”
我总不能回答是桌上凭空冒出来的罢!
我只好把因果都推给他人:“……是上次闯进山庄的那个黑衣女子。”
良回点头,并未生疑。
这时脚步声传来,是柳青青小跑着过来,她一路气喘吁吁:“阿,阿,阿……”
我都听了着急:“阿什么啊?”
“阿歆和阿珣,他们两个下山了。”她终于憋出句完整话来。
“去做什么?”
柳青青道:“采药啊!消耗品都用完了,去,去作补充。”
我挠挠头:“这有什么问题,你先喘匀了说。”
“采,采什么药!他们,他们……他们被人采了!”
我面作惊恐状:“是谁饥不择食!”
良回呛咳,柳青青怒瞪我:“什么啊!不是不是,我重说,不是被人采,是被人抓了!”
“哦被抓了……被抓了?为什么抓他们?!”
柳青青道:“还不是因为夜杀,我听到消息,镇民怀疑隐庄与荒诛阙联系匪浅,抓他俩下手了!”
我再一次大脑空白了。